天啟皇帝和奶媽4
十四
天啟皇帝耗費了一年又一年的時光在那口櫃子上,試圖實現從一人變為另一個人,但都沒有能成功。因為,他按《天工開物·瞽說》造的一百零八塊部件中,有一塊鎮紙大的木頭,總是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安插它:它看起來是多餘的,卻是最最關鍵的。
客奶奶安慰他,“陛下萬壽無疆,有的是時間,隻要我不死,一定日日夜夜陪陛下,了了自己的心願。”天啟皇帝於是把國事托付給魏忠賢,冊封客奶奶為“奉聖夫人”,享“千歲”,自己就在乾清宮的後院裏,用斧子對付無窮無盡的木頭。木頭被解開之後的味道,使後宮總是漂流著令人眩暈的香氣。當然,第一個被弄得暈乎乎的人,就是皇帝自己了。皇帝甚至不清楚,他何時封了魏忠賢“九千九百九十歲”,更不會知道,魏忠賢砍下一個大員的頭,比他劈開一段木頭還輕巧。
天啟皇帝登基的次年,就在鹹安宮親自給客奶奶起了一座奉聖樓,樓下遍植四季不謝的花木。但當他把客奶奶攜進樓時,卻發現她暗自在垂淚。皇帝愣了半晌,就降旨將所有花木統統鏟除去。客奶奶吃了一驚,問他為什麼?他反問,“唐詩裏不是說,‘花近樓台傷客心’麼?”太監、宮女都低了頭,或捂了嘴,偷偷地笑。就連客奶奶也撲哧了一聲,嗔怪道,“陛下又犯呆了……我難過,是因為建了奉聖樓,說是侍奉聖上,其實是和聖上從此兩地分隔,還說什麼日夜侍奉呢。”皇帝跺腳說,“朕該死……”客奶奶慌忙捂了他的嘴,示意眾人都退出去。她說,“小祖宗,知道你今天一句
話可以顛倒乾坤麼?”皇帝咧了嘴,說,“若朕不該死,就天天都來奉聖樓讓你侍奉朕。”客奶奶把皇帝攜到床沿上,解了衣襟,讓他吸自己的奶。她的蓮蓬一般的奶頭,在被這個大頭男孩吮吸了一十六年後,已經變得黑如烏金,有了黑澄澄的光芒了。魏忠賢在鏟去花木的奉聖樓下,又密密麻麻播下了罌粟灰色的種子。罌粟開花的時候,嬌豔而搖曳的花影,和破開木頭的氣息交合在一起,漂流著說不出來的詭異。
客奶奶愈發發了福,身體變得更加寬闊和厚實,而那對大奶子雙峰一樣從胸脯隆起來,又沉沉地向下墜,這使她行走和侍奉皇帝的時候,動作都比從前遲緩了許多,但也因此顯得有了幾分莊嚴、端肅的母儀。她的皮膚是油亮亮的,還看不出皺紋,隻是眼圈發青,眼簾常耷著,泄漏出隱隱的疲相與老態。魏忠賢的身子也發了福,走路會微微蹣跚和喘息,他白而無須的臉上,有著如老奶奶一樣的慈眉善眼,因為他每天都有好心情:他是在替皇帝料理天下事。而皇帝卻逐日逐年地憔悴下去了,他依然是奇大的個頭,卻越來越消瘦,仿佛他每晚都用斧子削下一塊自己的肉。
客奶奶密召魏忠賢來奉聖樓議事,說皇帝一日破不了櫃子變人的秘密,就會一日日受折磨。她喃喃地重複著,“一日日,沒有盡頭。”魏忠賢說,“那有什麼辦法呢?”她說,“我隨他一起想了多少年,總算想透了,我有一個法子可以教給他。”魏忠賢勃然變了色,站起身子來:“萬萬不行。蠢驢為什麼總是蠢驢呢,因為它嘴邊有一塊永遠吃不到的肉。”客奶奶大為不悅,說,“皇上不是蠢驢,隻是個傻孩子。”魏忠賢笑道,“好罷,傻孩子。不給他一件永無休止的傻事做,他就會變為大男人,讀春秋,點兵馬,查賦稅,批奏章,一日三朝,垂詢百官……”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指著她浪起的大胸脯:“到那個時候,他還會稀罕你這兒?”客奶奶被這句話問得木木地,她拿手捂住自己的臉,淚珠從指縫間不住地滴下來,跟她的奶水一樣稠。客奶奶選擇了和魏忠賢做同謀。她以為這樣,她也就選擇了自己無限延長的哺乳期,而這也正是皇帝的願望:做一個永久的嗷嗷待哺的孩兒。
當有一天,死神的光芒像夏天的太陽一樣,使天啟皇帝渙散的目光變得神采奕奕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年了。這個時辰,客奶奶變成了灰也能記得到,是天啟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的午飯後。她起初也被這假象蒙蔽了,午睡時他的身子在她懷裏罕見的赤熱和有活力,這使她有點羞澀地聽見,自己已從內部委頓的身體,又發出了咕咕的激動之音。
但很快,在淌過第一遍大汗後,皇帝的皮膚就迅速地涼了下去。她回憶起菜市口那些臨刑者眼中一閃即逝的火焰,就知道皇帝是真的不行了。這是天啟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事情,秋熱仍炙,客奶奶身上隻披著一塊薄如蟬翼的紗,而皇帝卻冷得牙齒咯咯地響。禦醫給皇帝下了猛藥,她又給他壓了兩床天鵝絨被子,還鑽進被窩一直摟著他暖他。到了天色麻麻黑,他終於緩過一口氣,降旨要喝米湯。她黯然地點頭,他沒有喝她的奶水,因為奶水溫暖,卻不及剛出鍋的米湯滾燙。米湯是魏忠賢親自呈上來的。客奶奶接過米湯的時候,差一點把湯缽扣在他迷茫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