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馬1

顏 歌

我和姐姐都不是鎮上最漂亮的姑娘,但我們覺得我們就是。夏天還很遠,姨媽不在,我們兩個偷偷在房間裏麵把她所有的紗巾都拿出來,脫了線衣,穿著背心把紗巾往身上裹往頭上纏,對著鏡子照啊照的。姐姐說:“唉,為什麼我們都這麼好看?”我說:“世界上沒有比我們更好看的了。”姐姐問我:“那你說我們哪個更好看?”我看了姐姐很久,忍痛說:“你比我好看。”

姐姐就把紗巾往下拉了拉,露出了自己的鎖骨,她的胸部已經有兩團軟軟的凸起——她驕傲地挺著胸,斜著眼睛在鏡子裏麵看自己的側麵。我什麼也沒有,我就看著她,幹羨慕她的乳房——我們兩個玩了一會兒,又在抽屜裏發現了姨媽的口紅,那是一支變色口紅,我們把它塗在了嘴皮上,等了又等,嘴卻沒有變紅,姐姐說:“這個口紅要曬了太陽才能變紅。”

我們就穿著紗巾跑到陽台上去曬太陽,夏天還很遠,我們兩個忍不住覺得寒冷起來,但誰也沒有對對方說,我們站在那裏,像兩棵嗷嗷待哺的禾苗,等待太陽把我們的嘴皮曬得通紅通紅。

過了一會兒,姐姐的臉變紅了,她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

有一件事情我們都是不明白的,那就是姨媽總是能發現在她離開時我們兩個都幹了什麼。這次也不例外,她把姐姐狠狠地打了一頓,姐姐那張剛剛還是全世界最美的小臉上,鼻子嘴巴和著眼淚鼻涕,忽然地不成了樣子,姨媽拖著姐姐從客廳打到寢室,又從寢室打到客廳,姐姐哭得我心都碎了,我站在門旁邊,動也不敢動,隻會嘩啦啦地流眼淚。

姨媽打夠了,還得去廚房做飯,她在裏麵劈裏啪啦地折著菠菜,我就溜到姐姐的房間去看她,她像一團棉花那樣趴在床上哭著,但她很累了,因此哭得既沒有聲音,也沒有眼淚,她看見我進去了,恨恨地說:“我好羨慕你沒有媽!”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隻好坐在她身邊,用手摸摸她的衣角,說:“其實有媽也不錯的。”

以前姨媽喜歡送我去上學,她幫我提著書包,七點半不到就要出門,我們兩個過了南門菜市場,姨媽一路上跟人打招呼:“陳三哥,今天吃魚啊?”“朱四伯,又吃藤藤菜啊?”“李大姐,夥食開得好哦。”——人家也客客氣氣地對她喊:“蔡二姐,送侄女上課啊?”

哪知道我姨媽立刻就翻臉了,腰一粗,眼一瞪,喝道:“哪個是侄女?是我的女啊!”

這樣好幾次,我們南門上的人就都懂起了,於是他們一個個熱情地說:“蔡二姐,兩娘母這麼早就去上課了?”

她就高興了,脆生生答應了,還要我喊人。

我們過了老城門,姨媽忽然歎了一口氣,她拉著我,說:“雲雲,你要記到,姨媽就是你的媽,記到沒?”

“記到了。”我說。

“有啥事情都跟姨媽說,有姨媽在哪個都不得欺你。”姨媽又字字鏗鏘地說。

“好。”我說。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我在我們院子裏找了很久才找到我爸,一群老頭把他圍得嚴嚴實實,看著他跟另一個老頭下棋,我擠進去的

時候,我爸正“啪”的把馬打到棋盤上,吃了對麵一個車,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喊:“看老子的白馬亮蹄!”——我說:“爸,回去煮飯了。”——“陳老頭,你娃這下瓜了啊?”我爸說。

他終於還是發現了我,親親熱熱地說:“雲雲,放學了

啊?”——我爸一把就把我抱到懷裏坐好,一隻手抱著我,空出一

隻手來下棋,

看久了,我也看會了,我爸每走一步棋,我就跟著說:“炮打

翻山。”或者“馬走斜日。”不然就是:“將軍!”——喊了“將

軍”,就可以回家吃飯了。

我們家最多的就是麵,一次我爸要下半把麵,煮好了麵,我爸給自己裝一瓢,給我裝一碗,然後加上醬油、豬油,再從碗櫃裏麵拿出早就炒好的臊子滿滿放一勺子,我們兩爺子就像餓死鬼一樣開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