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馬2

她的聲音可以把客廳的空間活生生膨脹兩倍,但是姨爹回來以後她就老實了,姨爹就在隔壁中學教化學,他總是要帶一摞厚厚的卷子回來改,他一回來,家裏人都不敢出聲了,姐姐和我兩個乖乖地在房間做作業,直到姨媽做好了飯,喊一聲:“吃飯了!”我們才敢出來,洗了手,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邊,到姨爹出來了,才敢夾那塊看中了很久的鹵鴨肉。

飯後姨媽又躲到廚房去洗碗了,姨爹就要檢查我們的作業,姐

姐數學不好,姨爹總是要罵她:“這道題又算錯了!上次才給你講

過的嘛!”他罵了以後,就要問我:“蒲雲,你看你會不會做?”

我就湊過去,看了一次題,算出答案,說:“是不是32啊?”姨爹就跟姐姐說:“看到沒有?妹妹每天跟到聽我講都聽會

了!你用點心嘛!”姐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滿涼意——這樣的事情發生

了很多次,姐姐總以為我這次就要學乖了。

姐姐生氣了,九點過我爸來接我回家,姨媽又從廚房裏頭大包小包地拿一些她做的東西讓我爸帶回去,姐姐就衝出來一把打掉了姨媽手上的豆漿饃饃,說:“不許給他們吃!憑啥子他們一天到晚吃我們家頭的東西!”——我爸和我站在那裏,眼睜睜看著姨媽臉都氣綠了,然後連姨爹也從房間裏麵衝出來一把把姐姐提了進去,我知道她今天晚上又慘了。

第二天放學,我去六年級的教室找她,果然看見她手臂上黑黑

的一條條鼓起來了,我站在門口叫她:“張晴!”她理都不理我,在裏麵用力地收書包。直到她收好了書包出來,我們兩個就親親熱熱地手拉著手去買

幹脆麵吃,我們吃得麵渣一路都是,姐姐說:“今天去我們家吃飯嘛,我們化妝嘛。”

那天我們終於在姨媽的抽屜裏找到了一支真正的口紅,不是變色口紅,它是一支如假包換的猩紅色口紅,我們雙雙站在鏡子前麵,姐姐又說了一次:“哎呀,好想快點長大啊!”

她吊著一雙眼睛在鏡子裏麵看著我,嘴皮紅得好像出了血,我

由衷地說:“姐姐,你真漂亮。”姐姐把頭發一甩,眼睛一眯,說:“長大了更漂亮!”她說大就大了,根本不等我,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見了她,穿著

一條花的紗裙子,圍了一個白腰帶——透過光線,我甚至可以看見她內褲上的花——她繃著兩條大腿跟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說說笑笑地在國學巷口路過,往西街方向去了,我站在那裏背著書包大喊她:“姐姐!姐姐!”

她不理我,我就喊:“張晴!張晴!”——我扯著嗓子,喊響

了整整一條街。她這才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說:“你放學啦?”我說:“啊!”她說:“我們去耍了,拜拜!”她旁邊的有一個男生問她:“哪個噢?”

姐姐說:“我妹妹,還在讀小學!”他們嘻哈打笑地走了,留下我繼續讀小學。我還是去姨媽家裏——沒有了姐姐,好在我還有姨媽——姐姐

要上晚自習,姨爹也有課,我們兩個人就一起吃飯,相對坐著,姨媽非常喜歡吃回鍋肉,一旦有這個菜,她就要多吃兩碗飯,然後還要用剩下的油湯再泡小半碗吃。

她吃得咂咂作響,問我:“雲雲,你爸最近在忙啥啊?怎麼都

不來我們這兒吃飯了?”我說:“他跟向老師出去耍了。”姨媽問我:“哪個是向老師?”“好像是他的女朋友。”我說。姨媽夾了一塊嗞嗞作響的肥肉給我,說:“他耍朋友了?”“爸爸說向阿姨要給我打毛衣啊。”我老實地交代了。“打毛衣?”姨媽白眼一翻說,“憑啥子她一個外人給你打毛

衣?你是我們蔡家的女,你的毛衣我給你打!”

她真的就給我打了一件毛衣,雖然離穿毛衣的日子好像還很遠。毛衣是紫色的,總共有七個斷掉又結起來的線頭,姨媽好不容易打好了,讓我穿。毛衣鬆鬆蕩蕩地掛在我身上,她滿意地說:“很好看,而且可以穿到你大了以後。”

我就穿著那件毛衣,大夏天地捂痱子似的照著隻有我一個人在裏麵的鏡子,我悲慘得看起來就像個小男孩。

很快,全鎮的人都知道我爸耍朋友了,他不來姨媽家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