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不沾地1
袁 遠
一
整個上午,姚沉都在體會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的腳踩不到地麵了。
他坐下,他站起,他用眼睛反複觀看,怎麼看都能得出同樣肯定的結論:他的一雙穿休閑皮鞋的雙腳,就穩穩當當踩在辦公室平滑的大理石地麵上。可問題正出在這裏:他完全沒有對地麵的觸感,一雙腳好像虛化掉了。
“嗬,這可奇了怪了。”姚沉暗自對自己說。
最初一陣隱隱的恐慌之後,他竭力鎮定下來,心裏告訴自己,從理性的角度說,這隻是一個幻覺,所以他的態度應該是置之不理。人嘛,出現點古怪感覺不足為奇,前段時間,他的一個叫戴琳琅的朋友還言之鑿鑿地說,她覺得自己胸腔裏比別人多長出一個腺體呢,那腺體不幹別的,隻分泌一種液體,其特點是能快速凝固,轉瞬塞滿胸腔和腹腔。“然後我就覺得自己這裏像石頭一樣硬。”當時戴琳琅邊說邊用手在自己胸腹處畫了個圓圈。
戴琳琅幾年前跟姚沉做過很短一段時間的同事,她是個尚未結婚的小個子女人,能寫會畫,有點才氣,就是性格比較躁,工作變來變去總不安定。春秋天和冬天,她總愛穿靴子。那一次,他們在府河邊的露天茶園喝茶,當時其他的人都還沒到,戴琳琅便跟姚沉說到了“腺體”之事。姚沉問她是否去醫院做過檢查,因為在他聽來,戴琳琅說的事不但古怪,而且不妙;戴琳琅卻說,去什麼醫院,肯定什麼都查不出來,這一點她清楚得很。戴琳琅臉上不見憂戚恐慌,一副就事論事的鎮定安然,姚沉問,“是不是幻覺啊?”
“亦真亦幻。”
“你真感覺到有什麼液體分泌出來?還能變成石頭?”
戴琳琅說,“你認為我有必要編故事麼?”
正說著,另外兩個朋友到來了,他們的到來打斷了姚沉與戴琳琅的交談。那兩個人坐下,叫茶,茶端上來後,又接著談戴琳琅的事。戴琳琅這才說,那種液體麼,是一種情緒,其名字叫做難過。“真的,我現在經常感覺到,一難過起來,胸腔啊肚子啊這一塊就像塞著什麼東西,硬邦邦的。”
幾個聽眾麵麵相覷,連戴琳琅這麼個對付惡劣情緒不說善於妙手回春、也算敢於大刀闊斧的女子,也說經常難過?而且那難過還流淌成了液體、並能快速凝固?姚沉嘴上一笑,道,“小戴,你太有想象力了。”
不過姚沉這腳不沾地的感覺,可不是想象出來的。姚沉的辦公室在“城市之光”大廈的第19層,每天早上到了辦公室,打開電腦後,他都習慣在窗口站一下,望望外麵的城市景觀,看看樓下渺小的行人和車輛。今天早上向下這一低頭,小腹和大腿根處意外地湧起一陣潮水般的虛空,腳下無根,似乎一傾身就會栽下去。
腳下的問題,就是那一時間被他感受到的。
電腦是一個掩體,姚沉躲在他的掩體之後,眼盯電腦,全副心思則傾注在一雙腳上。腳底一會兒像是空的,一會兒像是腫的,總之都是虛的。時間滋滋淌走,他竟始終吊在那份虛空中,一直落不下來。他甚至脫下鞋,彎腰捏了捏自己的左腳和右腳,腳是在的,
也沒有腫脹、疼痛之類的症狀,唯一的問題是,它們不再帶給他落
地踩穩的踏實,就像沒了一樣。直到中午,都沒恢複正常。本來按照行程表,當天下午他該拎上手提電腦,以及一個長年
放在辦公室的小旅行包,到重慶出一趟差。公司的一個新產品馬上要在重慶市場推廣上市,前期的廣告與銷售方案以及年度銷售計劃,都得由他去弄出來,他的職業,使他成了一個常常奔跑的人。出了這樣的怪事,隻好臨時另派別人前去。
姚沉是一家酒業公司的策劃經理,他的工作就是琢磨如何賣酒。他長得瘦瘦高高,鼻梁上架一副黑邊眼鏡,嘴角邊有兩道八字紋,這使他的臉看上去總帶著一副苦相。不過熟悉姚沉的朋友都知道,他其實是個喜歡嘻嘻哈哈的人,說話幽默,性格外向,對本城的方言和各類流行的段子,爛熟於胸,常常出口成章,令人捧腹。姚沉學理科出身,其散漫的性格和蕪雜的愛好,卻像搞文的,他身邊確實有個文人朋友圈,而且他也確實搞過一陣子文——做過一家雜誌社的編輯,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那段時間,他過得倒是自在,隻恨掙錢太少,讓老婆不滿。
姚沉老婆叫劉金莉,長得嬌小文雅,在一家飲品公司做會計。劉金莉平時說話細聲細氣,慢條斯理,話也不多,不過有時候她會突然動手劈劈啪啪抽打姚沉,輔以指甲抓掐,在姚沉的脖子和手臂上,抓出一些淺淺隆起、泛著微紅的線條。劉金莉今年31歲,姚沉34歲,兩人結婚7年,還沒有孩子。
劉金莉是個實在的女人,從來不喜歡那些不可捉摸的東西,隻喜歡穩步向上的生活、做事有頭腦的人、《富爸爸窮爸爸》之類叫人學聰明的書。人們都說,婚姻是女人一生中最大一項投資,以劉金莉的標準,她的投資到目前看來,收益率勉強隻能算個中下,以後也難說會有大的起色。這是叫人難過的。當年和姚沉談朋友時,劉金莉剛走出大學校門,心懷忐忑地被推進這個狼煙四起的社會。那會兒姚沉在一個保健品公司做營銷和廣告策劃,要錢沒錢,要貌無貌,天知道為什麼她就看上了他,大概那時候她正想談戀愛,姚沉就出現了,他會講故事,會吹口哨,衝她吹了一曲《昨日重現》,她便稀裏糊塗嫁做他的老婆。浪漫是要付出代價的,劉金莉本性上並非浪漫之人,好容易浪漫一下,不想那浪漫帶著套子,生生把她套住了。劉金莉從小在肥豬巷長大,肥豬巷,顧名思義,當年就是賣豬的巷子,當然了,如今的肥豬巷早不賣豬了,做各種生意的人都有。總的說來,肥豬巷的人天生會做生意,腦子活,手腳勤,人也務實。而從上初中起就明白沒錢是萬萬不能的劉金莉,偏偏就在跟姚沉的事情上,犯了今生最大的一次不理智,要跟著感覺走一回,對父母的勸說隻當風過耳,於是一抬腿走到了歧路上。
劉金莉的父親曾是電子元件廠的一個小科長,退休後老驥伏櫪,倒騰過皮鞋,倒騰過蘭花,然後和劉金莉的媽一起,開了個賣服裝的小鋪麵,專賣中老年服裝。家境算得上殷實。姚沉的父母呢,都是電影院的普通職工,收入低,沒油水,上麵還要供養一個哮喘病老人;窮又不思變,退了休後隻守著幾個死工資,家裏不說一貧如洗,也是微寒得很。
兩人結婚了,在紫桐路上買下一套60多平方米的房子。那時候房價還不嚇人,劉金莉滿意的是,從買房,到裝修,到家具電器入室,他們是一步到位完成的,新家的規模一蹴而就,一筆勾出個新天地,並且沒有貸款,不拖尾巴;不滿意的是,這一切花銷,姚家竟然隻出了微不足道的一點錢,絕大部分靠的是劉金莉父母資助。
如今什麼規矩都亂了套,家庭建設上也流行起了新觀念:男女雙方誰有錢誰出錢;夫妻不分你我,也可以男主內女主外,要麼共同挑擔子。話是那麼說,但哪個女人不願老公出息?劉金莉希望的是,姚沉成家之後趕緊立業,發奮掙錢,好讓她可依可靠,有機會為他自豪。她父母那邊資助的錢雖不需要還,不過說一千道一萬,有錢才有底氣,才能把日子過得蒸蒸日上,這個最基本的道理,姚沉也完全認同。隻是在如何掙錢這個事情上,隨著時間推移,姚沉日益顯出技術手段單一、技術能力不足的缺點,加上他滿腦子小富即安的思想,令劉金莉日漸失望。
怎麼說呢,姚沉不愧為出身於電影院職工之家,從小電影看多
了,骨子裏的實幹和拚命精神便發育不良。事業如何發展,他費心不多,得過且過;而說到電影,什麼文藝片啦、黑幫片啦,什麼第幾代導演以及這個那個演員啦,他頭頭是道。這些玩意兒,劉金莉在跟姚沉談戀愛時,就聽夠了,雖然姚沉常說常新,可在劉金莉看來,談論電影無非是個娛樂,能談出生活的金光大道?唯一一點,姚沉時不時寫寫影評,有點稿費的進項。一開始,姚沉的稿費還能叫劉金莉開心,但沒多久她就不滿足了。幾個稿費算得了什麼?養輛低檔車都夠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