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花朵開滿的春天1
郭嚴隸
荷 花
在白丘我看到了最美的荷花。但我不是到這兒來看荷花的,我是來找一種叫白珍珠的石頭。人們說,要是在這樣的石頭上下工夫,就會離自己的夢想很近,成為雕刻大師的夢想。是在一本書上,我知道白丘這地方,它的懷抱裏,藏著夢一樣的白珍珠。
那時候,不知道更有一種意外,白丘竟是向文登出生的地方。
白丘荷花的美,在嬌羞,這顯然是因為遠離人跡的緣故。它們逃開了人的眼睛,所以能營造一個純粹心靈的世界,並沉浸其中。其實,並不是根本沒有人注視它們,有的,是一雙兒童的眼睛,七歲半的一個男孩。不知道是哪一年,他獨自個兒跑到這離家很遠的地方來,一眼看見了這些荷花。他叫向喜兒。這時就該猜到,他是向文登的兒子了。他們家有一座堅固氣派的小樓,三層,房簷和屋脊,都像那些坐落在風景區裏美麗的建築一樣,刻著繁複的花紋,是這一帶最闊氣的一戶人家了。和它相比,四周那些矮塌塌的農民的房子,都像托舉著一枝鮮豔的荷花自己卻已委頓了的荷葉。
我來到的第二天,喜兒就把我領到這隱逸著荷花的地方來。顯然,這是一個能夠給予他快樂的地方。一開始,是他跟在我的後麵。我清早出來鍛煉身體,在荔枝林裏走著走著,一回頭,看見他在後麵。我這樣一看他,他就回過頭去看小狗,他的後麵,跟著一條小狗。
我非常高興,驚訝於他也會這麼早起來,這樣跟在我的後麵。
但我問的話,他一句也不回答,隻低下眼睛去,看小狗。小狗
搖頭擺尾,表達著跟小主人的親昵。他呢,對我的友好通過四周的
空氣傳遞。
我朝前麵走了,他也走,我停下,他也停。後來,樹枝橫斜,遮蔽了路徑,走不成了。我回過身,做了個
無奈的示意。他也用示意說,沒關係,跟我來。於是,就把我領到了這荷花盛放的地方。他的父親,在遠遠的,五百華裏以外的慈悲山市,很風光地,
當著文化局副局長。那是一個因經濟發達而全世界都知曉的城市。
現在,就應該看到事情的蹊蹺了。也就應該知道,故事就藏在這叫做蹊蹺的,陰影一樣的生活的
褶皺裏。
我來到白丘真正的原因,其實也不是白珍珠,是疼痛,那被我
喚作“世上一切的來處”的東西。這就要觸及我的一個不能觸及的
秘密。
是母親打來的電話裏的一句話,似一支利箭,射穿我生命的傷疤。那句話是這樣的:好漂亮的媽媽嗬!這是我的母親轉述的,我的女兒說的一句話。已經有十年了,我生活裏的人們,都以為我沒有女兒,沒有過
婚姻。而實際上,不是。女兒是去找姥姥,從而找媽媽。女兒是在看到了我的照片後,
衝口說出那句話的。她哇的一聲哭了,然後說,好漂亮的媽媽嗬!這時,女兒就要過十四歲生日了。
那張照片擺放在母親家的高低櫃上,是西北民居裏的一種家具,類似南方城市人家裏的那種酒櫃,倚牆放在客廳裏,挨近沙發的地方。母親總是把她喜歡的我的照片鑲在方方正正的相鏡裏,擺放在高低櫃上麵。那個相鏡有著藍寶石一樣明淨而奪目的顏色。母親喜歡的那張照片是我大學畢業那年的夏天照的,穿一條月白色隱碎花無袖連衣長裙,長發飄飄。
盡管聽了這句話,我就再不能發聲了,但是,最後,還是做出決定,不讓女兒得到關於我的信息,甚至不許她再來姥姥家,態度決絕到苛厲。是叫小弟去落實後麵的一條,找女兒的爸爸。小弟是在我的威脅下,才終於做了這件事的。我用冰凜凜的聲音宣稱,若他不肯照我說的做,那我從此就斷絕跟家裏的一切聯係,讓他們永遠找不到我。
所以這樣威脅,是因為知道,對於小弟,這是最接受不了的事情。
始終,我都顯得非常冷靜,好像在處理的,並不是一件與自己血肉相關的事。但是,我正在靈思如湧地進行著的雕刻創作,卻不能夠繼續下去了。甚至,沉迷其中的劍術,也再學不成。
我的心,出現了裂縫。
我學劍,已經整整半年了。是跟著一位從紫雲山道觀還俗的大姐學。也許是從清涼世界歸來,格外喜歡俗世溫暖的緣故,大姐喜歡這樣叫她,不樂意尊稱她師傅。是有一天晨練,在家旁邊的小公園裏,看見舞著劍的大姐。她當時穿一身白色的棉紗練功衣,長袖寬襟,飄飄欲仙,手中長劍劈風拂雲,銀光燦爛。當執劍在手,我才知道自己在劍術方麵有著多好的天賦。自然一下就著了迷,學得如醉如癡。正像通常的情況,我的出現令大姐欣喜不已,她教的每一個招式,都被我在幾天後變成開出新鮮花朵的枝幹,那新鮮的花朵就是化出的新招。大姐頓時明白了什麼叫教學相長,我們其樂陶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