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花朵開滿的春天4
清 風
從此喜兒一定是非常喜歡命運,尤其是在春天的時節。當行於曠野,風從任意的方向吹來,拂著他,他就會認為是命運的手指親親地愛撫著自己,親如母親的呼吸。每當在風中他就會覺得是在命運中。
這樣的想法令我安慰。
我試圖讓喜兒知道這世上有一種叫做緣的存在,讓他明白,人與人之間,本質關係,就是一個緣字,舉凡親朋、手足、母子,無不盡然。人世間,最可珍惜的,就是這個字了,若它在,一定要滿懷熱淚地感恩,它去了時,揮手告別,切切地道一聲珍重。
無論如何,要躲開怨這個字,別使落在心上,怨是泥土,會掛累清風的翅膀成沉重。
我讓喜兒的眼睛裏有疑惑了,那是些睡蓮投在湖水上的影子,在渺然不見的風的吹搖下輕曳。它們止我的聲音如石岩息小溪。明月出東方,在這山遠水隔的地方,此幅圖畫全然一樣。四圍有山,山是永世一般的無言,宣示大言。我將頭側開一點兒,問喜兒,餓了吧?看見他低著的眼睛裏,清晰的回答。實在將抽象刹那衝散了,那小小的心靈的天空又是一片童子的明朗。拉著他的手,我們一起走上回去的小徑。如果能夠這樣拉著所有喜兒的手,我寧願永生不能愛近自己的女兒。
向文登對於我聽見了喜兒說話這事的表情,與我的預計一模一樣。是在慈悲山市那條著名的蒼浪河之畔,風像花香一樣熏人欲迷,河裏有舟楫欸乃之聲,柳枝比金子的顏色嫩比絲線柔軟,它們在任何可能的空間飄垂。世界上哪裏還能找到這樣逍遙的風景嗬,它們被炎熱的經濟烘托得像是不在地球上,隻有富貴之城才會使一條河流在穿過它時,顯出這等雍容華貴。而水之濱曠靜幽遠,少有遊人。
我一點兒不厭恨向文登的表情,在這樣的時代裏,你能指望看到什麼表情?在這樣的一座城市裏,能有這樣的表情已經很不錯了。
沒有想到你真的會來。向文登溫柔而羞澀。他說喜兒說話很早的,才七個月就會叫爺爺奶奶了。學說話的時候,本來是個很急切的孩子,但學會後卻漸漸不願開口了。這是個不感興趣的話題,他嗓子一滑,換了。
自那年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會是有作為的。你那時就非常與眾不同,出語每驚人。他說,隻是我的命運,讓他感到上天的狠心。
我其實非常愛我的命運,就像它愛我一模一樣。隻要有空閑,我就細細凝視它由光陰打磨成的肌膚,領會那深心裏明珠一般的藏納。我還跟它悄悄談話,每每誘它從清靈空寒處不自覺地墜落,掉進小女子式的煩惱,和我同在凡間。使我掩嘴偷笑。但我不跟向文登說這些。我隻跟他說我的此來慈悲山,其實是必然,因為這裏是通向白珍珠的必由之路,我想望白珍珠,已經很久了。
他默了,卻不是因為失敗感。如同羞恥不存,他的感覺與失敗也永是無關。果然,他是為了換話頭。又提起我的女兒了。他說,你就真的不想你的女兒?
也許,一味回避是不應該的。這是人生的一道關罷?總是得過了它才能夠往下進行。長太息,我開始麵對了。
想嗬!
這是我血液骨髓裏一條永生的蟲,時時吮吸,抽空我,流光我,使我痛,無有遁處。
我跟他細細地,講了促使我此次遠行嶺南的,那個來自老家的
長途電話,那個年邁母親打來的電話。那天女兒並不是隻說了那一句,她還說了許多,她問姥姥,她的媽媽為什麼在她那麼小的時候拋棄了她?等等。這些是後來小弟告訴我的了,在我讓他去找女兒的撫養人,告訴他們,不希望青葉再到姥姥家去的時候。
向文登的理解仍舊不出意料,他說,是呀,這跟當年一樣,肯定是個陷阱,那個契丹人是在用女兒做釣餌,想再次把你釣住。隻要你顧念女兒,他必定就順著這條線爬來了,帶著他的那一堆垃圾生活,將你重新埋葬。他管青葉的父親叫契丹人,含著說不出的蔑視。契丹是我親愛的大西北故土之上,遠古時代昌盛過的一個民族,此處是野蠻的代名詞。
從青葉說你拋棄了她這句話,就能知道那個契丹家族的人們,給予她的是怎麼樣一種灌輸了。無知的人永遠都在犯罪。要是你接了女兒的電話,怎樣說呢?承認她認識中的一切,向生活懺悔嗎?還是說出真相,讓她知道當年她的契丹人父親怎樣和他的父母合夥,殘酷地把她從你懷中搶走,將你兩手空空趕出家門?
說出真相,就是在女兒的心裏種下仇恨,對養育了她的人的切齒
之恨。他們是絕不會允許你把她帶走的,寧願她在他們的手裏成為廢
人。是的,那樣的話,青葉必定會被徹底廢掉。你也將就此完了。
他說的都是真實,這是人世的無限悲哀處。從前的那些事,不是我講給他的,他是從喬其那兒聽說的。那時我無法不讓喬其知曉一切。青葉的確是被她的父親從我懷裏搶走的,在她四歲那年,被當做戰利品搶走。我曾有過的那段婚姻,是一出充滿細節的悲劇。盡管細節是那麼具有特質,那麼豐富,但是,在天地間卻是老生常談。老得我不願意說起它。陰差陽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熱愛雕刻藝術,充滿夢想氣質的女人,被一個拜金的,不讀書的,偏執精頑的男人纏住,最終成了一個大字不識卻獨有其術的農村婦人的兒媳婦。男人圖的隻是女人的美貌,男人和自己的母親之間,有著《兒子與情人》中保羅與其母親的那種複雜情結……嗐,還是不要說它,文明在野蠻麵前落花流水,古來有之,景象相同。一度我曾痛苦到沒法兒活,是偉大的佛教幫助我解脫,一位慈悲的高僧對我
說,這一切都是前生今世的因果。在他深沉的講說因果的聲音中,被打碎了的我慢慢重塑歸回。向文登說得對,青葉一旦被廢掉,我也就完了,徹底完。沒有一個人能夠兩次碎了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