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花朵開滿的春天3
等坐在他旁邊的土坎上,發現他麵對著一座斷損了的小石橋。那是一座簡易的小橋,用灰白色的石頭做成,肯定是這個地方最古老的橋,自打有了人煙就有了它的。要是它沒有斷,微微下小雨的日子,兩旁的莊稼,菜苗,野花,青草,都被洗得亮亮的,撐一把霞紅色的細綢傘,徐步從上麵走過,一定很是美麗。
並不是收斂了聲息走來的,但童木偶對這到來無有覺察,他深深沉浸在自己中。打量完周遭風景,我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上,看到這是個自己的同齡人,大我不會超過五歲,盡管他的鬢發已閃爍半百之年的顏色,額上皺紋硬得宛似樹根。
這是一支多麼好聽的曲子嗬,它讓我想起《梁祝》和《二泉映月》,比之這些千古流傳的樂曲,它更有質樸的華美,更像是直接從人的心靈裏流出。隻聽了一遍,我就把它牢牢記住了,但是我永沒有把它寫落紙上。這樣的音樂不可以在人間流傳的,讓它隨風飄散吧。有一刻,我疑心這是曆史上那曲著名的《廣陵散》,暗藏於民間,由世世代代的草根們這樣在無人處吹彈,悄悄隨時光綿延。後來知道不是,這不過童木偶隨意的傾訴,就像我手握雕刻刀時隨意的發揮。每天,幹活累了,坐下歇氣時,他就會隨手扯兩片樹葉,這樣地吹上一陣。
我對他年齡的判斷後來得到肯定。並不是在那天,那天我什麼也沒能知道。意識到我的存在後,他隻是瞟了我一眼,就把頭又轉過去,回到自己。是在我問他第一句話的時候,他盯了我一眼的。我是這樣問的:這曲子,是你們家鄉的山歌麼?我一點兒都沒有在他心裏喚起驚奇,他目光從我臉上瞟過去,跟瞟過周遭的花草樹木毫無二致。這時,他的音樂已經結束了。一旦音樂消失了,他就顯得有些發愣怔,好像那音樂是時光,能夠讓人的意識隨它的形態而隱顯。愣愣坐一會兒,揚手將指間的樹葉扔掉,站起來,他朝小橋走去了。那裏有一堆石頭,大小不一,仿似西藏大地隨處可見的小小瑪呢堆。那些石頭都是他從別處搬來的,搬得很辛苦,因為這是個不容易尋到石頭的地方。
是在我去第八次的時候,他對我說第一句話。那是個微陰的下午,空氣裏懶懶飄著塵埃和忘情花的香氣。忘情是一種野花,隻在慈悲山才能見到。我牛仔褲後兜裏,插著一隻剛剛從樂器行買來的口琴。在土坎上坐下後,我就把它拔出,放在嘴邊吹起來,吹的是我第一天來這兒時聽見的那支曲子。幾乎是我的樂聲一起,他的腳步就停住了。當時他懷裏抱著一塊不小的石頭,正邁過一條小土溝。就那樣抱著石頭,一腳在溝的這邊,一腳在溝的那邊,直到我的曲子結束。
他讓那塊石頭也彙入到石頭堆裏,然後朝我走來。
實在隻是那些樹葉吹弄出的樂曲使我對這個人發生興趣,這等一個土坷垃樣的農民,那般一些天籟似的樂音,想一想吧。
曾做過種種猜測的,他是個來這兒打工的農民?或者,是剛剛從一個什麼老區搬遷到這裏,被分派來幹這種需要體力的活兒?很明顯,他不是本地人。他搬那些石頭做什麼用呢?一番交談後,猜測全部被推翻,真相像所有的真相一樣,刺眼地顯現。
總算有一小點兒是對的,就是他來自老區,一個光榮的地方,延安。完全是自願,他從那貧窮的黃土高坡來到這富庶之土,要憑一己之力,重修白石小橋。因為,這橋,奪走了他唯一的兒子的生
命。兒子是來打工的,死去的時候還不滿十七歲。是有一天,下著雨,年輕人騎摩托從工地回來,從小橋上經過時,車輪打滑,陷進石板之間的空隙,摔下來,掉進河裏,淹死的。年輕人是住在這後麵的城郊村裏,好多外來打工的人都住在這地方,因為房租便宜。
一直,橋隻是張著黑洞洞的長嘴,並沒斷,是童木偶把他折斷的。他是不想在修好之前,再有人從上麵過了。
觸碰到這個真實,並不是在去白丘之前,是在即將告離慈悲山
的時候。就是這個故事的啟發,使我打消繼續尋找白珍珠的念頭,
決定返回雲霓的。
每次我來,都會聽到一曲樹葉的吹奏。我長久地坐在那道小土坎上,就像那上麵長出的一株木棉樹。童木偶隻要坐下來歇息,樂音就會響起。有一次是在黃昏,我看見那條小河像是都不流了,止住步子傾聽。這河眼前這段窄,漸漸就流得寬出來,往前麵柏油路上的那座橋就大得多了,那是一座有著白色護欄的公家的橋了。
就是那天,回來時候,我見到扶桑園。因為心緒的緣故,那天我沒坐公交車,一路走回來,故而能夠有新的發現。
在扶桑園裏,那個夜晚,我並沒跟向文登提起這件事。後來,在說了許多其他的話之後,向文登終於表示,明天就可以送我去白丘。他是這樣說的:明天我休假,幹脆咱們去老家吧。不過這次去不成仙來山的,他隻有三天時間。
向文登匆匆走了,我留下來。
白丘民俗的最大特點,恐怕就是家家戶戶的不設祖墳了。人們把對先人的無限緬懷和追愛,都傾注在祠堂中一個一個端正的牌位上。每戶人家都建有祠堂,矗立在住宅的旁邊,建築規模和質量因家庭經濟情況而決定。不消說,向文登家的祠堂,是很氣派的了。那是一座嶄新的建築,有二層樓那麼高,但並不是樓,因為沒有門窗,也不設層次,峻高地徑直拔上去,撐出軒朗一片空間。開初,我曾百思不得其解,這是做什麼用的呢?它在居住的樓房的右側,兩兩並肩。看上去更顯得華麗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