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1
王 甜
在去醫院之前的幾個月時間裏,永明開始了穿越真實與迷幻兩個世界的尋找。那時候他的尋找方式常常是具體的,不顧年事已高且疾病纏身,動用了一切在主觀上還屬於自己的物件:拐杖、電筒、昏花的眼睛和偶爾哆嗦的腿,去所有熟悉與不熟悉的角落翻翻揀揀。那些地點都看似平常卻又暗藏玄機,比如小花園西麵一叢已經枯死的三角梅所形成的雜草堆,又比如工具間陰冷潮濕的門背後。熟悉與不熟悉也是相對而言的,有時去熟了的地方,某一次再去,忽然會有奇異的發現,眼前宛若一片佛光祥雲,一棵樹變成了從未見過的一棵樹,一張臉幻化為夢中的一張臉,周遭的景致混合在一起熠熠閃爍,全然是煥發了青春的新天新地。他究竟在找什麼,沒有人知道;他找到了什麼,倒是一目了然——從他含混不清的目光與悵然若失的表情。所有人都不聞不問,假裝對這些無用亦無害的行為予以認同。
他能找到什麼呢?到了這個年紀,生命裏的所有都隻能是負增長,做著減法一般不斷地失去,失去。哪怕是安寧。哪怕是回憶。
從醫院回來之後,永明倒乖順了很多,他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影
子,牢牢掛靠在南雁身上。雁。雁。他這樣喚著,幾十年不變——當然是背著外人的,孩子們在家時他就喊“南雁”,跟街坊說起她就是“我們家小蔣”。她比他小,當然是小蔣。他喚她時麵上已經沒有表情,聲音也寥落下去,隻有眼神還揪著,加倍用力地揪著。
他隻剩了一雙眼睛,唯一的曲折小徑,讓人可以進入他漠漠的領地。南雁陪他在陽台上曬太陽,坐在他身邊,用長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撫著他皮膚鬆弛的後脖。隻是枯坐,然而是永明最大的滿足,他緩緩移過眼睛來研究南雁的麵孔,許久許久,漸漸眼中升起了混沌之氣,南雁知道,他又開始了尋找。
現在他是用另一種方式尋找。記憶也是一個個不起眼的角落,如果不常去,再熟悉的地方也會雜草叢生,陰冷潮濕。相比之下,在頭腦中的尋找更加簡略卻更加艱難,通往回憶的路上阡陌縱橫,險象環生。他總是孩子般膽怯了,要她扶著,所以不由自主地喚著,雁,雁。
南雁握緊了他的手,她是他遼遠的故鄉,也是他棲身的小屋,他最廣大的世界,隻要還能感受到她的溫度,天就不會黑。他的手努力地回握了一下。南雁知道,永明又一次在無聲地哀告。他能找到的不多了,南雁得幫幫他。
“好,就好。”
開篇總是預設好安撫的口氣,仿佛是演奏之前校正音調。同樣的話她恐怕說了幾百萬次了,如果把它們一遍遍寫下來,就是木簡也被寫穿了;如果它們變成人的模樣,應該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還老。曆史在陳述中簡單循環,繞著一個圈兒跑,說不上起點亦看不到終點,山河歲月都變得無窮無盡。多年來,她不停地說,毫無新意地說,心裏總有些歉意。也隻有他聽得下去,每次都聽得認認真真,像聽別人的故事。
“我命中注定是要照顧你一輩子的。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
道了。”再平常的“第一眼”,經了自1948年盛夏以來漫長的回憶加工
也變得萬水千山、餘音繞梁。那個野戰醫院安置在一個叫金龍溝的地方,隱蔽得很好,充斥著山裏野洋槐的暗香和瘋狂作聲的蟬鳴,如果沒有滿地傷員,可以說這裏風景如畫。醫院的地理位置沒有變,但隨著戰事的吃緊,離前線卻越來越近了。那天傷員特別多,簡易病房一時放不下,門口積累著,紅紅白白一片,呻吟一片。有的還沒等到騰出床位來就不行了,醫生檢查證實後,默默點一點頭,就讓小兵抬到後院去,集中放一排,等待入殮。比起傷員來說,這一排的人顯得沉默而整齊,保持著基本隊形,一律用紗布蒙臉,紗布不夠了就拿幾枝樹葉蓋一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