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光消逝的祖地1(1 / 3)

靈光消逝的祖地1

白 郎

諾瓦利斯說:“哪裏有兒童,哪裏就有黃金時代。”作為出生在麗江鄉村的納西之子,我像一條身上覆蓋著重重水光和花影的沙丁魚,一浮動,生活的切片就從祖先的地盤上繽紛地掉下來。

從幼年時代起,我就對一些東西感到著迷。記憶的香盒子把那時的某些片段保存了下來,盡管它們是模糊的,就像泡在朦朧月色裏濕漉漉的鮮果,但當它們在夜風中嗖嗖響起一片或是在憂豔的月光中連為一片時,便會浮動著菱角般的光塊,突兀地出現在我記憶的渡船上。在大片葵花狀的反光中,那渡船滿載著由人像、物像和各種顏料混合成的幻影,其中心是距離麗江城二十多公裏的祖居地東關村(納西語稱“阿詩場”)。

祖母背後是春花和圓月

高山蒼蒼,流水泱泱,在驚鴻一瞥的追憶中,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巢窩”這個詞。在漢語裏,“巢窩”指的是禽類與鳥類的居處,如譯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劄爾詞典》就提到過這個詞: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是無法銘記的,就像雌鴨肚子上的一隻小蟲難以被記憶儲存一樣……天色已暗,鳥兒像點點黑影,跌落在樹枝叢中的巢窩裏。”但在納西語裏,“巢窩”指的卻是家族,我的祖居地東關村就主要由兩個巢窩組成,我的父母恰好分別屬於它們之中的一個,父親所在的巢窩叫“阿布”,母親所在的巢窩叫“淨托”。

幼年生活的一個立足點是一排花格木窗,它位於祖宅土樓的二樓,與覆蓋著黑色筒瓦的腰簷相連。當陽光的大片光域透過層層疊疊的翠綠山巒,投映到陳舊的木窗上,鏤空的梅瓣花格便像竹篩一樣把光塊分割為無數的光柱——這些光柱帶著白晝微白的殘光照亮了整個樓房。在木窗與腰簷以內,有一道狹長的木廊,上麵鋪有木板,放著鮮紅的辣椒串及一些土瓷罐,有幾個花瓶狀的大瓷罐是我祖母和開鳳年輕時候釀做大麥酒留下來的。這道木廊在記憶中通向了東關村的一切。在這兒,我像一隻蟄伏在春光裏的土撥鼠,能看到朝霞與鴉群如何在高山上齊飛,粉色的蛺蝶如何在旋轉的落花中起舞,白雪六角形的寒花如何從有形化為無形,雨燕的雛鳥如何從布滿斑紋的蛋變成了尾巴像剪刀似分開的成鳥。而更多的時候,我能看到阿布家族和淨托家族終日勞作永不知歇息的納西女人們從山野走下來,她們背上總是背著無比沉重的物件,腳上穿著草鞋或軍用膠鞋,身上穿著破舊的淺色大襟繡邊長褂、多褶白色圍腰、肩帶上有蜂蝶紋飾的羊皮披肩,看上去勞苦不堪,有的男人趕著羊群走向山岡,有的男人趕著馬匹走向沃野,孩子們在巨大的簸箕上歡呼雀躍,三頭嘴上套著橢圓竹籠的騾子拉著生產隊的馬車發出一陣暴烈的嘶鳴,中間高大的轅騾耳邊垂著兩綹紅色絲帶,脖子上掛著漂亮的銅鈴。

我常趴在花格木窗上把玩一種木質的陀螺,陀螺上有漂亮的渦紋,它在木廊上輕輕舞動時,渦紋便會隱匿在圓形的暗光中。當我朝院子裏望去,有時可看到祖母駝著個背在一棵蘋果樹下靜靜地做針線活,她坐在一個淺黃的草蒲團上,頭上裹了塊青布,身上穿著納西式的素色皂衣,朝外翻著的袖口寬大陰白,像東巴經裏描繪的兩隻白蝙蝠。偶爾,祖母發出一聲歎息,漫長的操勞使她玫瑰色的臉龐呈現衰老,明澈的陽光中,幾片粉豔的蘋果花落下來,更加加重了這一衰老。一匹生產隊分派到家中的小青馬在祖母身旁走來走去,當它過於靠近祖母時,祖母便甜蜜地微笑著拍拍它單純如孩童般的黑臉。

我祖母和開鳳做過一年大清朝的臣民,出生於1910年,屬狗,可說做了一輩子的看家狗。祭祖的日子到來時,祖母從山上帶回一些青翠的鬆毛、柏枝、蒿枝和杜鵑枝。她把鬆毛撒在樓上,然後用銅盆端來一盆潔淨的祭水。用紅紙製成的祖先牌位前,擺著搭了塊舊紅布的供桌,上麵供奉著祭酒、祭果、淨水、大肉、米糕等,隱藏著某種巫氣的紅布增添了祖先的崇高感。我祖母點燃了供桌上的兩炷大香,嘴裏不斷地禱告著,接著,走到懸掛著“素篤”的木柱前,弓著上身繼續禱告,“素篤”是一個具有神性象征意義的竹簍,裏麵供奉著家神“素”,內裝有一把箭、一塊石、一座木塔、一架木梯、一截木樁、一段草繩、一束五色瓔珞、一麵彩色小旗,她拿著杜鵑枝和蒿枝將祭水灑向各處,一邊灑祭水,一邊顫抖著用納西話深情地呼喊道:“遼闊的大地上,所有樹木中,最先生長的是杜鵑樹,由杜鵑枝來清除祭物上的穢氣;遼闊的大地上,所有草類中,最先生長的是蒿草,由蒿枝來清除家園的穢氣。列祖列宗啊,穢氣已經消除,家神已經顯靈了,請趕快回家吧!”

整棟土樓都被忽明忽暗的流光罩住了,我祖母那深情得近乎於傾訴的禱告聲,仿佛正在蕩開包裹著肉身的重重帷幔,把一種充滿熱烈渴盼的靈告之聲傳遞出去。在驚恐的讚歎和不安的敬畏中,我緊張地注視著祖母,當我把大拇指緊緊地含在嘴裏時,我祖母看出了我的不安,她從懷裏的土布小包裏掏出一小塊冰糖遞給我,叮囑我到樓下去玩。

我祖母完成了樓上的祭祖儀式後,拿著把鐸刀來到堆放著柏樹枝的院子裏,鐸刀銀白的外鞘上細膩地刻著美麗的雲紋和鳥紋,刀柄上纏著些紅白相間的布條。她把粗大的柏樹枝砍成許多小枝,然後把它們放在土牆的黑瓦上焚燃。蒼翠的柏枝劈劈啪啪地響起來,

一縷彌散著瑞祥之氣的涼煙,飄逝在空中,一些鴿蛋大的小堅果,則從柏樹枝上掉下來,再從灰黑的瓦片上滾到地上。我祖母牽著我的手,詭秘而喜悅地微笑著,指著高飄的煙柱對我說:列祖列宗就要順著這條路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