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絞肉機對峙的中國身體1(1 / 3)

與絞肉機對峙的中國身體1

蔣 藍

刑法的工藝化

每年三月份,我所在的報社均要安排員工體檢。有一年聯係的對口單位是成都市第一人民醫院。因為體檢不得吃早餐,我想盡快結束,一早就去了。作為成都有名的銷金窟,科甲巷仍沉浸在睡意的薄霧裏,白日、黑夜擁擠不堪的巷道,被黑大理石和潔白的花崗石整合起來,反顯得有些寂寞和寬敞。記得1990年代初,我為買一雙當時流行的美國戰靴,曾在這條當時被民間稱為“二奶街”的正科甲巷裏逐店尋訪。如今,成片低矮的民房早已拆除,聳立起的基本是一些貌似古物的贗品。在做舊基礎上的金碧輝煌,盡管如此抵牾,但毫無疑問是體現時代門麵的美學指標。

幾百米長的科甲巷得名於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名科甲巷正街,民國時改名至今。清代來省試的舉子生員多住此巷客棧,“科甲”有“祝考中”之義,因此得名。科甲巷包括正科甲巷、大科甲巷和如今已不複存在、僅留其名的小科甲巷(因建立第一人民醫院時,小科甲巷東段被堵,1981年地名普查時並入正科甲巷)。

正科甲巷為南北走向,即南起春熙路東段、大科甲巷交會口接城守街,北止總府路,長291米。大科甲巷為東西走向,東起紅星路三段,西止正科甲巷、城守街交會口連春熙路東段,長189米。不過,讓科甲巷揚名的並不在科舉或朱熹祠堂,而正在於這裏曾是石達開的淩遲之地。

在錦華館館口,一座漢白玉碑好像從地下冒出來的,鐫刻清末文人高旭於1906年托石達開之名而作的五言律詩《題壁詩》:“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屑。黃金若糞土,肝膽硬如鐵。策馬渡懸崖,彎弓射胡月。人頭作酒杯,飲盡仇讎血”①。想想就該明白,如是出自石達開之手,“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屑”就是驢唇不對馬嘴,石達開不可能自稱為“大盜”,何況他曾“應省試,舉孝廉,邃於孫吳之學”,顯然是深悟學問精髓之人。關鍵還在於,托名之作詩格太糙,比起石達開的詩心,有雲泥立判之別。比如他的《述懷聯》:“忍令上國衣冠,淪於戎狄,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氣勢沉雄,被《飲冰室詩話》收錄,梁啟超讚不絕口,認為即使是陳琳的《討曹操檄》、駱賓王的《討武氏檄》都不如此聯。

走到正科甲巷南口的第一人民醫院門診部,抽完餓血,就去X光室照胸片。我脫掉皮夾克,在黑暗中舉起雙臂,正麵、反麵,呼吸、憋氣。那盞低功率的紅燈突然大亮,紅光普照,把那個暗中操作的醫生拉出了皮影戲一般的黑影。從X光室出來,我坐在走廊等結果,心中一驚:在我所在的門診部大樓原位置,應該就是清代按察使司署臬台衙門的尾部(它的正大門接東大街,今已不存),它的後門就是監獄所在位置。臬台衙門因要關押犯人,縱切極深,與正科甲巷南口相交,深達半條街。

記得李劼人先生在《暴風雨前》中就明確指出,石達開的淩遲地點就在科甲巷口的監門。

從一醫院出來,我在伊藤洋華堂斜對門的快餐店吃了點東西,望著醫院門口巨幅的阿迪達斯廣告牌,NBA球星那大汗淋漓的雙

① 王文濡:《太平天國野史》,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版,第299頁。

腿,那肌肉隆起的手臂,剛毅血性的表情,我決定回家。在自己收集的資料照片裏,找到1995年在四川省檔案館舉辦的一次展覽中,拍攝的那份處決石達開的檔案原件,即清政府處決翼王石達開的公文。劄文清楚地記載了處死石達開等人的具體詳情:“將發逆石達開、曾仕和、黃再忠、韋普成驗明正身,綁赴市曹淩遲處死。將石逆首級用石灰醃罨、木籠盛裝,以備解現京師,傳示各省餘賊。首級即梟示四門,以昭炯戒。其石逆幼子石定忠著牢固監……”(標點為筆者所加)

周詢在《芙蓉話舊錄》裏說,至光緒末年,成都一般都是在農曆霜降後“秋決”行刑。最初刑場在東較場,後因附近居民漸密,到清中葉後,改在北較場。光緒末年編練新軍,在北較場修建武備學堂,將刑場改在北門外磚棚子前一空壩內。“淩遲”人犯,成都俗稱“剮刑”,則曆來都在北門外的荷花池。

我推測,“綁赴市曹”不過是公文詞語,因為必須這樣說,才符合官場要求,以免留下“拖延”的把柄。其實,為防止突生事變,對石達開這樣的巨魁,權柄者往往渴望一刀兩斷,越快越好。我征詢過成都文化學者蔣維明、鄭光路的意見,他們或撰文或對我指出,審訊後,即在臬台監獄進行淩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