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 3)

有句俗語:有意栽花花不發。巨濚想以博弈為生財之道,然而小試牛刀,即告失利。第一日,帶了200塊大洋進王公昌,出來時考籃中空空如也。叫阿福先回家,自己找了家不顯眼的小酒店的包廂,獨酌了一番。巨濚酒量在中等份上,喝的是紹興花雕。我們不知道在這番獨酌中,巨濚想了些什麼,但看來他的心態還平和,依然一如平常地細酌慢飲。二百元錢當時大約可買五十石即七千五百斤大米。這在一般的勞作人家,實是一個不堪承受的數字,但對巨濚來說,畢竟還不是太大的事。翌日,巨濚更加著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帶了三百塊大洋,一天下來,還好,贏了四五十塊錢。不料第三天又賠掉了本錢。總之,開始的近個把月,巨濚的博弈是輸略多於贏,數目在四五百元之間,這點流失的錢巨濚還能騰挪,不至在母親、妻子麵前露出饑荒。但一個月下來,巨濚的心似乎已經離不開賭博,離不開王公昌:輸了想翻,贏了還想再贏,王昌公成了巨濚的充滿誘惑的魔窟,一個不知其有多深多險而又極具誘惑的黑色洞穴。

一個月後的某日,巨濚一反常態地在梳洗後,即喝起了卯時酒,飲酒的速度也大大快於常時。待酒力有點上來的時候,巨濚喊阿福將考籃拎來,在第三層的抽屜裏放下一張銀票,麵值兩千元,看態勢巨濚是要博一記了。上午他帶著兩千元銀票進王公昌,深夜巨濚邁著有點踉蹌的腳步跨出王公昌大門時,二千元銀票代表的二千個真金白銀的大洋,已全部被王公昌那深不可測的大口吞噬。巨濚一走出王公昌西邊的大門,隻覺得眼前的路燈顯得特別的蒼白昏黃,天上的月亮星星更是慘淡無光。

巨濚回到家中,推說身體不適,把自己關在書房,悶睡了一天一夜。像一隻在搏鬥廝殺中被咬傷的野獸一般,躲在一旁,用口舌吮舔自己的傷口,想自己將傷口治愈。待受傷的心略微平複,他又要不得不麵對現實:如何維持一家老小的開銷,如何填補自己造成的相當於全家半年支出的財務窟窿。頂田——百般無奈之下,巨濚隻能痛苦地選擇了這一被視作是不肖子孫的做法——在自己手上敗掉祖宗傳下的家業。因為,除此之外,他已無法可想別無選擇。當然,在形式上,巨濚還有一點回旋的餘地,他準備將田頂給二哥巨源。田的價錢高低不說,總還能瞞住母親妻兒,不至家醜外揚,保留一點六少爺的麵子和尊嚴。

翌日,巨濚挑了約一百二十畝上好田畝的田契,去見巨源。見了二哥,屏退其他人等後,說明原委,願以稍低於市價,二年為期,將好田一百二十畝頂給巨源。二哥巨源沉思良頃,放了一句話:既然如此,田契暫時放在我這裏,錢五千元你拿去,等著你二年後來將田贖回,母親和其他一切人那裏,不會走漏半點風聲。最後再三叮囑:“三弟,你我都是有家室兒女的人了,不說愧對祖宗,總應該對得起妻兒老小吧,你人比我聰明,道理你都懂,賭是千萬不能再賭了。”

民國初年的所謂頂田,就是將自己田畝的部分所有權在一定時間內轉讓給他人,頂期到後,可按原價贖回。而頂進田的人,可以轉租,收取田租。頂田與賣田不同,賣田是將田地的所有產權全部轉移到別人手裏。在農耕社會,土地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對農民來說是活命的根子,對以收取田租為生的地主來說,也是賴以生存維持門麵的基礎。所以賣田亦叫“絕賣”,以示事態的嚴重。

巨濚將一百二十畝田頂出以後,家庭的開支有了著落,虧空也已補上,而且除了自己與巨源知道外,外麵看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巨濚不去王公昌了,母親和妻子都感到高興,一家的生活也逐漸恢複了平穩。

然而,巨濚這一次的賭場失意,給他內心帶來的無窮悔意,卻長久不能平息。錐心之痛的頂田,幾成敗家之子的內疚,使他在數日內,滿頭的青絲中頓添了幾多白發。二哥巨源信守諾言,三緘其口,沒有透露丁點風聲。但巨濚晨昏見母親請安問候時,望著母親日見衰弱的身影,心中總是惴惴然充滿疚意。唯一能給巨濚鬱悶負疚的心境帶來些微鮮活生氣的是二子埭儀的入學。金洪聲自小顯得聰穎,比起大哥鴻楹來更懂事。巨濚為洪聲選讀的也是稚川小學,不過學校已更名為稚川高等小學,這一年是公元1923年,金洪聲虛歲八歲。

“賭場失意,情場得意,”不知是應了這句話,抑或還有別的因素促成,不久便發生了前文提及的巨濚、張崇仕、金少宜的結伴西湖之行。

1924年春,桃柳三月,已是遊杭州西湖的最好時日,三人結伴同去西湖泛舟。除了流連於西湖十景和樓外樓的西湖醋魚、叫花雞、蓴菜湯之外,三個人更墮入了同西湖船娘的一段風流韻事之中。

西湖船娘與遊客的纏綿悱惻乃至終為共同生活一段時期的待價而沽,古已有之。白居易、元稹宦遊浙江時,以詩稱頌西湖船娘的青春嬌美與風流姿韻,已使西湖船娘著稱於天下,而秦少遊的一句“西湖水滑多嬌娘”,將西湖的柔水同船娘的嬌美相連,更使人添了無限的遐想。

西湖船娘為遊湖的客人劃船,送客人到西湖中遊樂,遊玩得開心時,遊客會多給些賞錢。也有喜好女色的男人,在清波蕩漾的綠舟上,在湖岸邊桃紅柳綠、春意勃發的自然景色中,禁不住近在咫尺的渾身綻放出青春健康活力的船娘肉體的誘惑,打情罵俏之間,就喜歡上了年輕漂亮的船娘。按曆來流傳下來的習俗,遊客肯出一份錢,包下那隻小船,由劃船的船娘陪著,在這西湖邊上過一段快活銷魂的日子。經過幾天、十幾日的相處,若兩相情投意合,男人這邊也有經濟實力,還可給船娘家裏一筆不菲的費用,隨後攜船娘回到男人家裏。船娘明知這種遊湖男人一般家中都已有妻室兒女,但在民國時期,官方雖明頒一夫一妻製,然納妾不算妻,仍在可行範疇之內。而且,這種遊客與船娘的結合雖有終船娘一生的,但大多隻維持一段時間,比如說三年五年,這似乎也成為一種慣例,好像一切隨緣聽天命安排而已。

巨濚、張崇仕、金少宜三人,在西子湖畔盤桓旬日後,各自帶了一位船娘回家。

張崇仕帶回的船娘,現隱其名。在家裏以娘姨相稱,生了兩個女兒,這兩位女兒,長成後均自強自立。

金少宜帶回的船娘叫二姑娘,在少宜家生了二個女兒,小名龍寶、阿寶,後不久,船娘二姑娘離金少宜家而去,不知是重回西子湖畔,還是另有他適。

巨濚帶回家的船娘叫方姑娘。想來西湖船娘,為她的特殊生涯和來去方便,對外均以在家的排行加“姑娘”或姓氏加“姑娘”作為自己的名字,如二姑娘或方姑娘,都隱去了自己的真實姓名。這位方姑娘在帶回的三位船娘中年紀最小(當然也隱去了她的實際年齡,外人隻是憑她們的身段長相猜測)。年齡小,雖然離開了娘家,畢竟少不更事容易耍些小性子。一進金巨濚家,就與巨濚的結發原配金張氏秀英,發生了一場由漸而烈的房闈之爭。

紛爭初起,始於巨濚對兩人房間的安排。巨濚與原配秀英的房間本來就在樓梯上來的第二間,方姑娘進門後就住在第一間。巨濚上樓後先要經過方姑娘的房間,這種位置上的便利,勢必使巨濚到方姑娘房間的次數更多些。方姑娘以年少恃寵,張氏是出於女人本性的醋意發泄,表麵上也隻為些瑣瑣碎碎的小事而口角,真真假假,真假難辨。一開始,態勢還隻停留在鳩占鵲巢,內室失和的口舌之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