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1 / 3)

1925年整個農曆七月,巨濚一家浸淫在黯然苦澀之中。本來,月初的“七夕”恰逢月珠的生日,往年必有一番親友聚會,家庭小宴。今年卻因為鴻楹被三才學校退學的事而提不起興致,懶得操辦了。當然,“七夕”當晚的晚飯,秀英還是為月珠煮了生日麵,一家老小也吃長壽麵。不過,總覺得是應景之舉,全然沒有往年的喜慶氛圍。甚至西瓜大量上市後,巨濚帶著兒女們每年必製的西瓜燈也沒有興致做了。一家人隻見巨濚頂著烈日,每天往外跑,也人類不對家裏人言明他在外麵做些什麼。

農曆七月十五,是中元節。自周朝起,就以“農乃登穀,天子嚐新,先薦寢廟”。在收獲的季節,天子象征性的以新穀祭祀祖廟,表達對祖先的敬意。由於祖先崇拜在中國人的信仰中占有極重要的一頁,所以“薦新”的習俗得以延綿數千年,甚至在它已從國家的祭典中逐漸消失以後,民間還都保存著薦新的習俗,集中在七月十五舉行。傳至平湖當時,有放路燈的習俗。習俗大致如下儀;以六個壯丁為一組,一人敲鑼,一人打梆,一人提燈籠,一人沿途撒鹽米,一人沿途擺設香燭(插在芋頭或茄子上),一人沿途擺設一塊豆腐及一飯團(置於一片大樹葉上),大約每隔百米設一處祭品。

當年中元節後的第二天,即1925年7月16日,巨濚家的大事是,一具壽材由八人抬著,巨濚親自指揮安置到後埭的西間屋。一家人恍然大悟,巨濚整整一個夏天是在為母親物色、訂製一具上乘的壽材。這具壽材的製作規格是十三圓心,重篤敦實——所謂十三圓心,是用十三根整段原木,每根去掉邊皮,隻取其木心,用木工的雌雄榫方法,匠製而成。這種取料和製作的方法,在當時的平湖,已是最上乘的手法了。當然決定壽材規格的,還有木料的種類。巨濚遍訪了平湖縣城中所有的木行和鋪子,傾其全力,選了上等又與母親的身份相配的楠木。

母親和巨源聞訊,也從堰上巨源家裏來到八角亭,兩人看過以後,母親望著巨濚說:“六囡,不知娘是否消受得起。”言下之意,是相當滿意。巨源知道巨濚的經濟底細而要分擔一半費用,巨濚則說:“二哥,就成全我為娘盡這點孝心吧!”巨源也就順從了巨濚。

八月初一,巨濚焚香祈祝以後,重新又踏進了他久違的王公昌。

王公昌門庭仍舊,一進門,巨濚卻見裏麵的裝飾絕非前幾年自己常來時可比了,據說學的是上海一些大賭場的格局。平湖距上海僅百裏之遙,且每天有幾班輪船往返兩地。上海的時尚,不消幾天,就會風行到了平湖。

既然是歇手多時後的重新開始,巨濚也就選擇了另辟蹊徑的另一種賭法——“三通寶”。雖然此前對這種賭法從未染指,但憑著他的聰明,這種“三通寶”賭局的門道,巨濚看了兩三局後,竟也瞧出了個十之八九。這種賭法實際異常簡單:取三枚黃銅錢擲與盤中,用粗碗罩住,然後莊家一手托盤,一手摳碗,在空中用力搖十下,再把碗與盤放回桌上,莊家大叫幾聲:下呀,下呀!賭客則根據自己的判斷把錢押到桌的四個邊上。這四個邊分別代表“三通寶”、“兩通寶”、“一通寶”、“白寶”四種答案。其中,“三通寶”即三枚銅錢的“通寶”字樣全部朝上,“兩通寶”就是兩枚通寶朝上,一枚朝下,其他類推,而“白寶”則是三枚通寶均朝下。這種玩法賭的就是運氣,沒有別的技巧。當然也有會做“局”的,除非手法特別巧妙,否則,一旦被捉,做局者必被打死無疑。賭法雖然簡單,但由於根據押四種“寶”賭資的多少算賠率,輸贏的出進倒是極大。

巨濚第一天,隻默默地看著,盡管場主客氣地一再催促:“六少爺,下一把”,卻一直到離去沒有下注。

第二天,巨濚帶了兩張各二十元、一張一百元的銀票,準備小試牛刀以測手氣。第一注,巨濚認準了一個“兩寶”壓了上去,一開盤:“白寶”,巨濚被吃了。第二注,巨濚再壓“兩寶”,盤一開:“三通寶”,又被吃了。巨濚的心一動,倒不是因為輸掉了四十元,更大的輸贏前幾年也經曆過,要緊的是兆頭:莫非此番自己的手氣不行!

接下來的兩把,他都沒有下注,眼睛緊盯著盤麵。待到第三盤時,巨濚覺得背上激起一個機靈,似乎全身的神氣都開通了,特別是頭腦,顯得格外清醒。他冷冷地瞅著桌麵,新的一局又將揭開,桌上堆著的現銀洋和銀票,大大超過以前幾局。剛才已連開了三個“三通寶”,沒有一個人把寶壓在“三通寶”上。而此時巨濚的眼中似乎有一道光線直穿碗底,他分明看到碗下麵的銅錢,三個通寶統統朝上,就要揭開碗時,他猛掏出最後那張一百元銀票,拍在“三通寶”上。環顏四周,“三通寶”上一枝獨秀,對著逆勢而上的巨濚。四邊一陣哄笑。

盤開了,這下輪到四遭的人傻眼了,分明是“三通寶”,一枝獨秀的六少爺巨濚押中了。

由於隻有巨濚一家押“三通寶”,此局賠率甚高,他一下子贏得六百多塊大洋。巨濚見好就收,悄然離去。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這一個月來,頂著烈日酷暑為母親定製壽材的孝心,到底感動了上蒼,從小嗬護他的母親,在賭場上也嗬護著他。他希望這種嗬護始終伴隨著他,至少能使他從二哥巨源手中贖回頂出的田地。

這種心理暗示的結果,使巨濚第二天的注下大了不少,下注的時候也更果斷。然而,整整一天,幸運之神一直沒有眷顧巨濚。這一天,巨濚是一輸到底,血本無歸——他輸掉了家中所有的現金。

王公昌賭局的發展之一,是在內部開設了類似典當的營業,賭徒們不出門,就可以變現——大到地契、金銀珠寶首飾、古玩文物,小至輸急了的賭徒身上的衣服——當然王公昌的股東們又多了一項相當不錯的生財之道。比起外麵的當鋪,對所典物件的出價肯定低了許多,有點趁人之危打劫的味道。但人一急到了這個地步,或者說輸紅了眼的時候,那時整個身心全被恐懼和複仇的本能控製著。賭資是宣泄恐懼和複仇的唯一武器,隻要能得到,價高抑或價低,賭客們已經無暇計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