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濚第一次以養家糊口為目的的經濟活動,選擇了將本求利的商業,並且一經擇定,就終生從事此業,再無旁騖。看來,他在選擇前還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士農工商四業,細分三百六十行,少爺出身,年逾四十,以弱冠為成年也過了二十年無憂無慮乃至聲色犬馬的生涯,現在卻要擇一業,既能自食其力,還要養家糊口,這委實是一項很難的抉擇。巨濚雖粗通文墨,但“士”一途是可望而不可企及了。“農”,雖可種一得十,但祖產的田地在前一番的豪賭中,已揮霍殆盡。所剩的二三十畝薄田或有產出,尚不足一家人半年的口糧,更遑論其餘的開銷了。若要再向人家賃田耕種,對自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少爺而言,斷吃不起那沐雨櫛風,胼手胝足的勞作之苦了。務“工”,要有壓身之技,巨濚知難而退了。在旁人看來,選擇“士農工商”四業之末的商,用今天的話來說,巨濚是調整好心態麵對現實了。不過,或許金氏先人錫昌公的經商致富,還是有點傳承到巨濚身上了。
巨濚有著自己的盤算:畢竟在平湖縣城混了十年,盡管離去得淒惶,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還認識幾家殷實一點的店鋪,進點貨人家還是會給予方便的。巨濚準備經營南北貨——名為南北貨,其實也不僅限於南貨和北貨,而是煙雜、幹果日用品的泛稱,特點是清一色的幹貨,便於保存。進貨後,隻要勤於保管,可以存貯幾個月甚至半年以上,這對於初入道的經營者來說,還是一個比較穩當、風險較小的商業領域。
巨濚開始盤點資金。至此時,巨濚手頭尚有現金陸佰元左右,留下一半給妻子張秀英,以充家中今後若幹時間的開支之用,以另一半當作求利的本錢。巨濚不是傾其所有,而隻擇其所有的半數,可以看出,在心理上,他對往日的賭博生涯已作了告別,不是盲目地以求一博,而是留了餘地。另外在人員的安排上,除了留二子金洪聲繼續在平湖讀小學,妻子秀英和長子鴻楹以下的小孩都還住在金羅浜。從巨濚的這種安排來看,這次經商的舉動還帶著點試水的味道。
隨後是店址的遴選了。金羅浜不宜,巨濚覺得它過於狹仄,沒有商貿經營所必需的興旺人氣,店址隻能在金羅浜以外去尋找。
金羅浜所在的杭嘉湖一帶,總體地勢低平,從先民入住至今的數千年來,人類墾殖開發於斯,平原被縱橫交錯的塘浦河渠分割,田、地、水交錯分布,形成“六田一水三分地”的地形結構。人們於地上栽桑,湖蕩養魚菱,田裏種糧油。河道縱橫,湖蕩眾多,水上交通發達,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地貌。
這片江南水鄉上的村落集鎮,狀如星羅棋布的散落排列。對其散落的狀態略加梳理,似也有某些規律可循:一是民戶沿河而集居,十幾、二十幾,數十家,上百家聚居而為村落。村落越小,則姓氏越單純,往往是一個村莊(當地人也俗稱為宅基)一個姓,抑或兩個姓,表明是由一個世祖繁衍而下,全村均是同宗的弟兄叔伯。集幾百家而居的,就是市鎮了。在一個縣中,也隻有三、四、五處,市鎮就廣集著眾多的姓氏了,表明他們除了當地的基本住戶以外,有來自本府的其他縣治,甚至是外府,乃至外省的客籍人家的。所操持的行業,就廣涉農工商的所謂百業了。二是臨河造橋,以橋聚店,以店建村鎮。而這村鎮的名稱,往往以橋名命名如三裏橋、西塘橋等等。三是杭嘉湖地帶,在人口的分布上屬於稠密地區,故而這裏村鎮之間的路程相隔,都以三、六、九裏計。若是兩地相距在十二裏外,那就是很遠的相隔了——可見人口之稠密。
巨濚選中在曹家橋開店,所謂曹家橋,就是前述的以橋名為地名的一種命名。曹家橋在金羅浜西北6裏,有著百來戶人家,是方圓四五裏地界內的集市中心。稱之集市中心,就是一天早、中兩市,周邊的村民來鎮上茶館吃茶,手提肩挑來一些時鮮蔬菜或柴禾出售,到店鋪購辦一些日常用品,當然還有春熟、大熟時油菜籽、棉花、稻穀上市的大宗糶賣。
為了在店中有個照應,巨濚請了同氏族的一位義兄一同前去料理。這位義兄一眼失明,還帶了他的一個兒子。義兄的兒子叫金錢勞,又像學徒又像小相幫。這位義兄一直跟隨巨濚開店,直到他的另一個兒子金玉麟任縣城國民黨外圍部隊大隊長,將他接回家中奉養才離開巨濚的恒昌南貨店。
店址一旦選定,巨濚就租了店麵,是朝南向的二開間的門麵,稍事粉刷,去平湖縣城進了點貨後,擇吉開張。巨濚手書一店名招牌:恒昌南貨店,懸掛在門楣上。
盡管養鴿的六少爺開南貨店的聲名在外,鞭炮聲中新店開張時也聚集了不少鄉鄰圍觀,但人群隨著爆竹的硝煙散去以後,門麵前就顯得十分冷清。生意好時,一天有三五筆生意,而且是賒賬居多,有時竟是整天不開張的白板。
店中的這種不景氣的狀況,一直維持到年底。巨濚派義兄到賒欠的那些顧客處結賬,盡量回籠資金。
金舜儀老人回憶起這位義兄,至今仍說他為人極好,忠於職事。年底前要賬是商家一年中極為要緊的事,金舜儀還記得,他有時會在年底前幾天,跟著這位他稱為二伯伯的人,去農戶家收賬。二伯伯手裏舉著燈籠照明,肩上背著裝錢的褡褳。天上是滿天寒星,地麵是若有若無的黑幽幽的村莊的輪廓,傳出一二點依稀的燈火,猛不丁不知什麼時候響起幾聲狗吠,一老一小漏夜奔走在寒夜曠野的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巨濚自己回金羅浜家裏一趟,與妻子商量對策。商量的結果,決定由妻子張秀英出頭去催討一點田租,以解一家過年開銷的燃眉之急。南貨店的生意維持到春節看看,過了年檔再作計劃。
巨濚家剩下的二三十畝爛田,都是離村落較遠較僻的貧瘠之地,每畝的收成隻有平常好田產出的一半,而租種這等爛田的佃戶又都是些貧困之人,所以去催討田租更顯得困難。張秀英自小纏腳,一雙變形了的小腳一天要行走二三十裏路去討租,著實是難為了她。陪伴母親的事,就落到了放寒假回家的十二歲的金洪聲身上。
每到佃戶家,佃戶一看金家已落到這種地步,多少會答應交一點租,當然也有的佃戶家徒四壁,秀英母子也隻能唏噓一番,空手離去。幾天下來,秀英看看收入無幾,情急之下,隻得去求助在縣城的三伯伯巨源了。見了巨源,說明原由,巨源一口答允,立馬寫了十幾畝田六七戶佃戶的田租,寫明此十幾畝田的田租,今年歸巨濚家收取。——當然,這些田也是較差等級的。平常巨源去收,往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所得恐還不夠雇人催討的費用。
當年平湖佃戶的交租情況大致如下:上個世紀30年代,當時的中央政治大學地政學院組織師生到平湖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農村調查,並將調研成果彙編成《平湖之土地經濟》一書正式出版,其中說道:“從前平湖佃農,最為馴良,每於秋收之後,即趕將一年辛苦所得之農作物,上礱製成糙米出售,變換現款,依霜降頭限送交租棧,其較遲者,亦在二限冬至三限臘月內完清,極少有欠租情事”(122頁)。又說:“平湖地勢平坦,氣候溫和,物產豐富,農民生活向稱寬裕,因之情性大半淳樸和平”(193頁)。
然隨著戰害日繁,天災頻仍,農業常遭歉收,佃農很難繳足租息,繳租由約六成,遞減至五成。到民國二十四年,僅三四成。在這等情景下,地主催租,多數依賴“跑棧”。尤其是大地主,大都身居市鎮,佃戶及租田所在不甚清楚,於是跑棧(俗稱“狗腿子”)成為地主的代理人。金巨源就屬於此類委托跑棧催租的地主。跑棧兼管田地,催收租息,又被租棧所雇傭。租棧專為一方地主收繳租米,全平湖縣有99處。每處租棧雇傭跑棧多者七八人,少者四五人。下鄉催租“如狼似虎,憑借地主勢力,對佃戶威脅欺詐,勒索小費,挪款自肥,以多報少,謊新收為舊欠,佃戶明知其非,而懾於其權威,隻得容忍而已”。跑棧催租,每戶加收“腳步鈿”一鬥半。
另外,如佃戶欠租過多,地主可以推出田賦,責令佃戶完納,謂之“著佃完糧”。此法由地主開出租單,連同糧串,呈請政府派警追繳,稱為“差辦”。警察上門催租,加收催租費每石3升,若逼迫至抄家、抓人、吃租米官司,稱為“開租”,一切費用仍向佃戶收取。
張秀英拿到巨源開出的租單後,每日按單到佃戶家催討。一則秀英已居鄉下,以近為近,比起從縣城下鄉方便得多,二則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佃戶農家一看秀英家境況窘迫,催討者又是纏小腳的婦道人家,實在也是百般無奈之舉,故每次上門,都能有所收獲。
張秀英奔波旬日,總算籌集到了一家的過年之資。
恒昌南貨店的生意,在一年最旺季的年檔仍不見起色。巨濚究其原因,認為在恒昌之前,曹家橋鎮已有二家南貨店,而且又是經營多年的老店,要想再去分一杯羹,就顯得得前景慘淡了。但店仍舊要開,否則一家人的生計無著,所以巨濚決定將店搬至離金羅浜南麵6裏的通界橋。
通界橋枕南北流向的嘉興塘支流上,橋西屬嘉興縣,橋東是平湖縣,去東南不遠,又毗鄰海鹽縣,集市雖小,隻有三爿茶館,一家麵店,但地處三縣交界,過往行人客商甚多,故名通界。巨濚思忖,通界尚無南貨店鋪,更處交通要道,開店可能會行。
通界橋東堍有一廟。因無其他房屋可租,巨濚就租下廟邊俗稱“搭廟腳”的空餘房間。稍作修葺,恒昌南貨店移址重新開張,且仍是義兄幫著巨濚兩人經營。
“搭廟腳”充作店鋪,西麵是橋,南麵朝向漾口,北麵貼隔壁是廟。廟中有一和尚,後又收一徒弟。兩開間的門麵,大約40餘平方,中間隔斷,前半間作店堂,後半間又隔成兩間臥房。外搭一披間作廚房。
店堂前麵裝修成踏子吊窗,另半麵是門口,門口裏麵一隻長櫃台,上置各式貨物或貨物樣品,櫃台上麵是一塊匾,上麵仍是巨濚手書的“恒昌南貨店”。兩邊貼一副對聯,巨濚用的是隨俗的內容:“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再後麵是賬台,賬台後設一椅。賬台旁設錢筒,人在櫃邊做生意,每筆生意都要走回賬台放錢麻煩,就一甩手將銅板拋入錢筒。再旁邊放著一隻藤椅,巨濚生意間隙就躺著小憩。巨濚在藤藤榻上休息時,會用手摩拭一柄白銅的水煙管,這是一柄隨他從縣城帶到鄉下的貼身用物,而且從表麵上看,這也是巨濚保留著在縣城時生活習慣的唯一嗜好。吸食水煙,在當時的平湖城鄉,普遍風行,包括自食和敬客。但一般的人家,吸的煙絲大都是壓製成兩寸見方塊狀的煙磚,煙絲有優劣,但相差不大。而巨濚抽的這種煙絲,名為皮水煙,外貌如上等的肉鬆,煙味極淡醇平和。吸食這種皮水煙的人猶如鳳毛麟角。第一,這種水煙在平湖縣城的各色煙雜店裏不能買到,隻有在上海城隍廟的專營店裏才有貨。第二,價格要十數倍於一般的水煙絲。巨濚在生意閑暇,長吸一口皮水煙直沉丹田,又長籲吐出一團煙霧,吐納之間,隻有巨濚知道其間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