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2 / 3)

而一禾生前最後一麵留給我的,也正是他“仰首喝水”的形象——不過他喝的是烈酒(汾酒),一大杯一仰首就全下去了,壯烈啊。

一禾,永遠留在那條大船上了。

阿赫瑪托娃百年祭約瑟夫·布羅茨基

書頁和烈焰,麥粒和磨盤,

銳利的斧和斬斷的發——上帝

留存一切;更留存他視為其聲的

寬恕的言辭和愛的話語。

那詞語中,脈搏在撕扯骨骼在爆裂,

還有鐵鍬的敲擊;低沉而均勻,

生命僅一次,所以死者的話語更清晰,

勝過普蓋的厚絮下這片含混的聲音。

偉大的靈魂啊,你找到了那詞語,

一個跨越海洋的鞠躬,向你,

也向那熟睡在故土的易腐的部分,

是你讓聾啞的宇宙有了聽說的能力。

1989年

(劉文飛譯)

這是布羅茨基在美國為紀念阿赫瑪托娃寫下的一首詩。布羅茨基一生尊崇阿赫瑪托娃,稱她為“哀泣的繆斯”,就在該文的最後他這樣宣稱:阿赫瑪托娃的詩將永存,“因為語言比國家更古老,格律學比曆史更耐久;實際上,詩幾乎不需要曆史,所以它需要的是一個詩人,而阿赫瑪托娃正是那個詩人”。

該詩就貫穿了這種思想,並傾注了他對一位偉大詩人的感情,“書頁和烈焰,麥粒和磨盤,/銳利的斧和斬斷的發”,詩一開始就把詩和詩人置於這些命運的“對立項”中,並由此把我們帶入了詩的語境之中;雖然詩人宣稱“詩幾乎不需要曆史”,但是俄羅斯那苦難、殘酷的曆史卻闖進了詩中——“那詞語中,脈搏在撕扯骨骼在爆裂,/還有鐵鍬的敲擊;低沉而均勻……”,正因為如此,阿赫瑪托娃作為“哀泣的繆斯”的意義才顯現出來;也正因為如此,“死者的話語更清晰”,因為詩人把它從遺忘和謊言中帶了出來,而那不僅是抗訴的聲音,更是上帝要留存的“寬恕的言辭和愛的話語”,是神啟的、幾乎從天上響起的不滅的聲音!詩的最後一節上升為更激越的讚頌:“偉大的靈魂啊,你找到了那詞語”“是你讓聾啞的宇宙有了聽說的能力”。可以說,這麵朝故國、跨越海洋的讚頌,不僅是獻給阿赫瑪托娃的,也是獻給一切“偉大的靈魂”的。因為他們,聾啞的宇宙、沉默的曆史發出了詩的聲音——而這,就是“我們的神話”(布羅茨基評論曼德爾斯塔姆時的用語),是詩和詩人存在的意義。

這首詩,當年我在漂洋過海的時候曾帶上它,今年我把它重新找出來,那紙頁早已發黃了,而,命運依舊……

什麼也沒有保羅·策蘭

什麼也沒有

隻有孤單的孩子

在喉嚨裏帶著

虛弱、荒涼的母親氣息,

如樹——如漆黑的——

榿木——被選擇,

無味。

(王家新 譯)

策蘭晚期的這首短詩,看似不起眼,但卻使我受到異常的感動,以至於譯出它來後,我久久不能做別的。

詩很“簡單”,或者說達到了最大程度的單純,但那卻是一個經曆了全部悲涼人生的詩人所能夠看到的景象。“什麼也沒有/隻有……”,詩人采用了這種句式,因為這就是整個世界留給他的一切。

而那孩子,為他的心靈而呈現的孩子,也隻能是“孤單的孩子”(與此相關,是他詩中常寫到的“孤兒”,策蘭本人為獨生子,父母在集中營裏被害後,更加重了他的“孤兒感”)。這是被上帝拋棄的孩子,但也是上帝最為眷顧的孩子。不然他不會出現在詩的視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