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她來自比道路更遙遠的地方,
她觸摸草原,花朵的赭石色,
憑這隻用煙書寫的手,
她通過寂靜戰勝時間。
今夜有更多的光
因為雪。
好像有樹葉在門前燃燒,
而抱回的柴禾裏有水珠滴落。
(樹才譯)
伊夫·博納富瓦,馬拉美、瓦雷裏的傑出繼承人,當年我曾抄錄下他這樣的詩觀:“當我們再看不見鳥的羽毛,鳥就在此,和我們在一起。現實的真相必須是‘隱而不可見的’……我們必須要寫詩才能經驗這一事實,唯有詩才能保有這種不落形相而盡得形相之妙的表達。因為要喚起的是那看不見的鳥,而非禽學家的鳥……詩的意趣不在世界本身的形相,而在這天地演變成的境界,詩隻寫‘現身’——或‘缺席’”(葉維廉譯)。
但在這首詩裏,除了詩性的玄學感知外,詩人還注入了敘事的和細節的元素,“今夜有更多的光/因為雪”,簡潔的詩句,倒裝的句法(順帶說一句,如果譯時把這種倒裝句“順過來”,這一句詩就完了。杜甫的詩就充滿了這種倒裝句法,這不是什麼“歐化句法”,這是詩的句法),詩人以此寫出了因降雪而帶來的喜悅,以及對光與暗的敏銳感知,而最後的細節更為動人:“好像有樹葉在門前燃燒,/而抱回的柴禾裏有水珠滴落”!
全詩在遠與近、明與暗、寒冷與燃燒、抽象與具體之間展開,敏銳,幽玄,而又親切,尤其是最後一句使我們驟然有了“在家”的感覺。也許,正是這一瞬決定性的“現身”,使我們“在家”。
大河駱一禾
在那個時候我們駕著大船駛過河流
在清晨
在那個時候我們的衣領陳舊而幹淨
那個時候我們不知疲倦
那是我們年輕的時候
我們隻身一人
我們也不要工錢
喝河裏的水
迎著天上的太陽
藍色的門廊不停開合
塗滿紅漆的輪片在身後揮動
甲板上擁擠不堪
陌不相識的人們倒在一起沉睡
那時候我們沒有家
隻有一扇窗戶
我們沒有經驗
我們還遠遠沒有懂得它
生著老鏽的鋒利的船頭漂著水沫
風吹得麵頰生疼
白天逢上入睡的時候眼簾像燃燒一樣
我們一動不動地
看著在白天的綠蔭下發黑的河灣
濃烈的薄荷一閃而過
劃開肉體
積雪在大路上一下子就黑了
我們仰首喝水
飲著大河的光澤
想起了一禾,我就想找到這首詩重讀。
從某種意義上,一禾和海子一起,代表了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詩歌對“遠方”的追求。在該詩中,詩人就以回憶的方式創造了一個神話般的年代:“在那個時候我們駕著大船駛過河流”。令我佩服的是,詩人在抒發他的豪情壯誌時沒有流於空洞,而是用了一係列動人的細節和新鮮、富有質感的語言來描述,如“在那個時候我們的衣領陳舊而幹淨”、“陌不相識的人們倒在一起沉睡”、“生著老鏽的鋒利的船頭漂著水沫/風吹得麵頰生疼/白天逢上入睡的時候眼簾像燃燒一樣”,等等,這些具體、親切的描述把我們再次帶到那條“大船”上,帶到那些為理想而“燃燒”的一代人中。詩的結尾部分也十分真切、動人,並富有力度:“濃烈的薄荷一閃而過/劃開肉體/積雪在大路上一下子就黑了”,一下子寫出來春天到來的那種力量,而“我們仰首喝水/飲著大河的光澤”,這不僅充滿豪情,也不僅寫出了那種熱氣騰騰的氛圍,它恰到好處地達到了一種詩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