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3 / 3)

於是,我們便讀到了《過於喧囂的孤獨》。

說到赫拉巴爾,我總會想到哈謝克。在我心目中,他們都是十分親切的形象。赫拉巴爾也確實受到過哈謝克的影響。但他比哈謝克更精致,更深沉,語言上也更獨特和講究。《過於喧囂的孤獨》,在我看來,是他最有代表性的小說,篇幅不長,譯成中文也就八萬多字。小說講述了一位廢紙打包工的故事。一個愛書的人卻不得不每天將大量的書當做廢紙處理。這已不僅僅是書的命運了,而是整個民族的命運。我們同樣遭遇過這樣的命運。小說通篇都是主人公的對白,綿長,密集,卻能扣人心弦,語言鮮活,時常閃爍著一些動人的細節,整體上又有一股異常憂傷的氣息。因此,我稱這部小說為“一首憂傷的敘事曲”。這種憂傷的氣息,甚至讓讀者忘記了作者的存在,忘記了任何文學手法和技巧之類的東西。這是文學的美妙境界。

這是赫拉巴爾的魅力。也是先生的魅力。文學翻譯,一定要注意韻味,注意傳達字裏行間的氣息。外語要好,漢語更要好。還要有閱讀基礎,知識基礎,和天生的藝術敏感。我和先生談到文學翻譯時,都有這樣的共識。但我知道,要真正做到這點,實在太難了。先生做到了。這得益於她的文學修養和外語水平。先生小時候身體不太好,還在家歇過兩年病假。歇病假的時間,她全用來讀書了。讀各種各樣的書。讀書的愛好陪伴了她的一生。這不禁讓我想起了亨利·詹姆斯的經曆。

近乎奇跡,先生竟然在耄耋之年翻譯起《世界美如斯》,不管能否出版。那是本厚重的書,五百多頁。仿佛一生的積累都在等待這一時刻的迸發。

《世界美如斯》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回憶錄。在談及寫作此書的動因時,賽弗爾特坦言,那是一種心靈的需要:“和大家一樣,我後麵也拖著一根長長的繩索,上麵掛著形形色色的影子。它們有的在微笑,有的在罵我,還有的羞愧地默然不語。有些我恨不得把它們踢進忘卻的深淵,有些我又深願摟在我的心頭。但是所有的影子都緊緊地黏在一起,無法將它們扯開。” 但是,他又不願去寫回憶錄:“我家裏沒有片紙隻字的記錄和數字資料。寫這樣的回憶錄我也缺乏耐心。因而剩下的便唯有回憶。還有微笑!”於是,片段和瞬間,那些記憶中最生動最牢固的片段和瞬間,便成為此書的角度。典型的詩人的角度。不是回憶錄,卻像回憶集,或散文集。一篇篇,短小精致,獨立成章,也沒有時間和空間的限製。你可以從任何地方讀起,你也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

這一篇篇文字,表麵上顯得隨意、散漫,實質卻幾乎是整個一生的濃縮。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在說,聲音輕輕的,那麼平靜,那麼溫和,平靜和溫和中泄露出了無限的詩意和細膩的情感。

我深知,這本書特別符合先生的心境和口味。仿佛一位老人在悉心傾聽另一位老人的講述。真正的心心相印。每譯好一篇,先生都像是享受了一道美味。這本書太厚了,先生獨自肯定譯不完,於是她又請上楊學新和陳蘊寧兩位幫忙。最終,他們將此書的主要篇章都譯出來了。

翻譯告一段落後,先生將譯稿交給了我。“你先讀讀吧,”她要我分享她的成果。我精選出一部分,在《世界文學》上發表,同時幫著聯係出版社。上世紀90年代,不少出版社熱衷於出小說,對散文和回憶錄不感興趣。很長一段時間,它沒有遇到呼應的目光和氣候。譯稿起碼轉了三四家出版社。直到2006年,才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真是書籍自有書籍的命運。

此刻,我手中就捧著這本書,在湖邊走。風,從湖麵吹來。零星的雪,在空中飄舞,點點滴滴,隱隱約約,宛若記憶的變奏,又好似天上的消息。

分明又看到先生了,正站在窗前,傾聽和凝望。她一生似乎都在傾聽和凝望。總有一些聲音,總有一些情景,會把她迷住,激發起她的童心。比如,這微微閃爍的雪片。

“雪片也有它的野心,想覆蓋住世上的一切。可世上的一切能覆蓋得住嗎?嗬嗬。”先生的聲音裏有著一絲頑皮。

是幻覺嗎?

在湖邊走,迎著冰冷的風。這是溫暖的需要。走走,走走,就暖和了。冷,最能讓你貼近溫暖。這也是記憶的需要。還有懷念。

先生就常常建議我多走路。多走路,有益於健康,而且,一邊走,還可以一邊思想。先生說。

一邊走,一邊思想。這句話,讓我想起了芒克的短詩:

漂亮

健康

會思想

漂亮,健康,會思想,這是芒克為自己二十三歲生日寫下的詩。一邊走,一邊思想,這是先生在八十八歲那年反複對我說的話。健康和思想並行,健康和思想緊緊連接在一道,是件美好的事。

有段時間,先生每天都會到紫竹院走走。一邊走,一邊思想。那段日子,先生正在翻譯《世界美如斯》。一些句子,正是先生一邊走,一邊琢磨出來的。“那時,紫竹院也安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些句子就跳出來了。嗬嗬。”

那是一個美麗的五月的黃昏。其他黃昏根本不應該存在。坎帕島的丁香花成串兒掛在河水上。水麵上灑滿了夕陽留下的色彩繽紛的小蝴蝶結,河水愜意地伸著懶腰,恰似一個嫵媚的女人。水壩的梳子梳理著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