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2 / 3)

先生相信印象,更相信文字,在讀過我的一些東西後,問我畢業後是否願意到《世界文學》工作。我從小就在鄰居家裏見過《世界文學》。三十二開。書的樣子。不同於其他刊物。有好看的木刻和插圖。早就知道它的曆史和傳統。也明白它的文學地位。不少名作都是在這份雜誌上首先讀到的。我所景仰的詩人馮至和卞之琳都是《世界文學》的編委。於我,它有著難以抗拒的魅力。我當然願意。

“你還是多考慮考慮。這將是一條清貧的道路。”先生建議,臉上露出嚴肅的神色。

當我最終表明我的態度後,我知道這是份鄭重的承諾。

先生那時已年滿六十,瘦弱,文靜,有典雅的氣質,說話總是慢慢的,輕輕的。一個和藹的小老太太。退休前,所裏要解決她的正高職稱,她卻淡然地說:“我都要退休了,要正高職稱有什麼用?還是給年輕人吧。”

先生安排我利用假期到《世界文學》實習,正好帶帶我,也讓我感受一下編輯部的氛圍。記得高莽先生初次見我,大聲地說:“要想成名成利,就別來《世界文學》。”

那個年代,當編輯,就意味著為他人做嫁衣。先生就是這樣嚴格要求自己的。以至於,幾乎所有時間,都在挖掘選題,發掘並培育譯者。先生做起編輯來,認真,較勁,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她常常會為了幾句話,幾個詞,而把譯者請來,或者親自去找譯者,對照原文,討論,琢磨,推敲,反反複複。有時,一天得打無數個電話。那時,用的還是老式電話,號碼需要一個一個轉著撥。同事們看到,先生的手指都撥腫了,貼上膠布,還在繼續撥。在編輯賽弗爾特的回憶錄時,光是標題就頗費了先生一些功夫。起初,有人譯成《世界這般美麗》。先生覺得太一般化了,還不到位。又有人建議譯成《江山如此多嬌》。先生覺得太中國化了,不像翻譯作品。最後,先生同高莽等人經過長時間醞釀,才將標題定為《世界美如斯》。為幾句話幾個詞而費盡心血,這樣的編輯,如今,不多見了。

先生選材又極其嚴格,決不濫竽充數。每每遭遇優秀的作品,總會激動,眼睛發亮,說話聲都洋溢著熱情:“好極了!真是好極了!”隨後,就叮囑我快去讀,一定要細細讀。讀作品,很重要,能培育文學感覺。先生堅持認為。在她心目中,作品是高於一切的。有一陣子,文壇流行脫離文本空談理論的風氣。對此,先生不以為然。怎麼能這樣呢?怎麼能這樣呢?她不解地說。

“讀到一個好作品,比什麼都開心。嗬嗬。”這句話,我多次聽先生說過。

這一輩子,太多的荒廢,太多的消耗,什麼事也做不了。先生常常感慨。

我能理解先生內心的苦楚。先生這一代人,從事東歐文學,總是生不逢時。上世紀50年代,剛剛能做些事情,中國和東歐關係惡化,陷入僵局。不少東歐文學學者還沒來得及施展自己的才華,便坐起了冷板凳,而且一坐就是幾十年。之後又是“文化大革命”。清查。大批判。下幹校。折騰來,折騰去,政治總是高於一切,專業則被丟棄在一旁。到了70年代末,國家開始走上正軌時,他們大多已人過中年,臨近退休。到了80年代末,一切正要展開時,又遇上了東歐劇變。東歐劇變後,困境再度降臨:學術交流機會銳減,資料交換機製中斷。看不到報刊,看不到圖書,看不到必要的資料,又沒有出訪機會,這對於文學研究和翻譯,幾乎是致命的打擊。這種局麵持續了好幾年,到後來才逐漸得到改觀。而此時,不少人已進入老年。先生他們走的是一條異常艱難而殘酷的人生道路。

我也能理解先生退休之後近乎拚命的勞作了。就是想做點兒事,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做點兒自己喜歡的事。喜歡,沒錯,就是喜歡。先生不會說熱愛,也不會說敬畏,而是說喜歡。熱愛和敬畏,對於她來說,太濃烈了,也太嚴重了。

上世紀80年代後期,昆德拉在中國迅速走紅。一股名副其實的“昆德拉熱”也隨之出現。這顯然已是種值得研究的現象。最初,有人將昆德拉小說劃入“傷痕文學”。也有人將他的小說定位成“抗議小說”。還有人籠統地將他的小說歸為“政治小說”。這時,先生覺得該發出自己的聲音了。她在《文藝報》上發表了《他開始為世界所矚目》一文,以冷靜、客觀的筆調、專業的知識背景介紹了昆德拉和昆德拉小說。先生指出昆德拉的思想特點是失望和懷疑,而他的小說的重要主題就是展示人類生活的悲慘性和荒謬性。“昆德拉把世界看成羅網,小說家的作用就是對陷入羅網的人類生活進行調查。因此,懷疑和背叛一切傳統價值,展示羅網中人類生活的悲慘性和荒謬性,就成了昆德拉小說的重要主題。”這就一下子抓住了昆德拉小說的實質,找到了恰當的路徑,對於深入研究昆德拉至關重要。在“昆德拉熱”剛剛掀起,人們的閱讀還帶有各種盲目性的時刻,這篇論文,以及先生後來發表在《世界文學》上的文章《“一隻價值論的牛虻”》,起到了一種引領作用。

我知道,先生更喜歡赫拉巴爾。“赫拉巴爾才是真正有捷克味兒的捷克作家,才能真正代表捷克文學,”她在各種場合反複強調。我趁機鼓動先生:“那我們就來介紹赫拉巴爾吧。”先生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