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部看,生態看到的就是這個。
從寫作者的姿態上,詩歌的內部生態新世紀以來給我印象比較新的,主要有三點:
第一點,新世紀以來各種寫作方式的詩人,寫作方式不一樣,但是大的背景有非常接近的地方。無論是那種文化氣息比較濃的,還是口語氣息、生命氣息比較濃的,他們其實還有共同的地方,他們基本上都放棄了對所謂絕對本質、終極家園、整體基礎等這些東西的追尋。盡管他們的方式不一樣,但是實際上他們都普遍不再認為自己的心靈和語言可以真實地反映整體或者終極、真理。詩歌話語不需要,也不可能符合這些先驗的真理、真相、基礎等。總的來說,超時間、超曆史的抒情框架和敘述框架已經失效了,在各類詩人那裏都已經失效了。具體的曆史和生存細節,甚至個人的生存處境是這十年來詩歌寫作的一個根基。
第二點,都市文化背景詩歌大麵積地崛起。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變化。中國的現代詩從某個意義上,可以稱作鄉土文化背景的詩歌,不僅是指它的題材,還指它的文化心態、它的趣味,有表現都市的也是鄉土文化背景的一個“變格”的形式。從文化心態上還是鄉土的,從題材上詩人比較熱衷於大自然,並把田園這樣一些景色作為心靈家園的對應物。從文化生態上認為都市文化是沒有詩意的,它是僵硬的水泥、鋼鐵和製度的一個混合物,這其實和中國傳統中流連光景、明心見性這樣的詩歌傳統有關。
新世紀以來都市文化背景的詩歌開始大麵積地出現、成熟,包括處理鄉土題材也不是基於鄉村文化背景,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它具有很大的可闡釋性。大量的詩具有都市文化氣質,我指的不僅僅是題材。它展示了複雜、緊張、壓力重重的都市人的心態,還有人麵浮現其中的現代製度、器物的閃爍,都市的喧噪速度,包括焦慮、自閉,包括知識分子內心的花花公子幻想,其實都屬於都市文化中的奇思異想。正如史蒂文斯所說的:某些詩人還依然幽居象牙塔中,但他是從塔頂俯瞰公共垃圾和公告牌。他是一個隱士,獨與日月相棲,卻堅持要看破報紙。我覺得的確是這樣的。
第三點,最近五六年來,我還有一個新的感受,那就是綜合創造力的自覺。過去詩歌寫作無論是哪種類型的,民間也好、知識分子也好,雙方有一種抗辯結構。他們最初受益於這種抗辯結構,後來又受製於這種抗辯結構。最近五六年來抗辯結構開始消失了。如果這種抗辯結構消失以後,你依然依賴這種抗辯結構實際上會造成保守。所以最近幾年來我看到詩人們在逐漸淡化話語方式上不共戴天的派係的抗辯酷鬥,在創造力形態上,大家都彼此在暗中采氣,彼此微調。比如我注意到西川最近的詩小輯“夠一夢”中又增加了很多日常的東西,包括寫山西煤礦的一些事情,增加很多具體而詼諧的東西。最近我認真讀了伊沙寫的一個很長的詩叫《藍燈》,很出色。我覺得體現了一種綜合創造力、非常自覺的一種東西。這是非常好的一種現象,從題材上看,詩人的視野更寬大,不是刻意強調亞文化青年的這樣一種另類的視角,強調的是真切的個人的視角;從詩歌的基本情緒上也更為豐富,從語言形式上,有自己基本的句型,但其實在暗中也微調、采氣,糅合其他的句型。當然不能抹掉詩人個體的風格,要有自己的基本句型,但是需求一種增補。
最後,簡單說一說個人的想法、個人的期待。我先說明一下,我不是要呼籲什麼,其實誰也呼籲不了,現在是完全共識破裂,各說各的話。不是呼籲什麼,隻是我個人的一個想法,首先我期待我自己能這樣,也是這幾年我不斷在提的。
一個是“用具體超越具體”。我覺得詩歌還是不能寫得太籠統,還是要具體,但是過度的具體也不行,詩歌源於個體生命的經驗,經驗有一定的敘述成分,它是具體的。但是僅僅意識到具體肯定是不夠使喚的,沒有真切的經驗不行,但再好的經驗也不會自動等於藝術的詩歌,所以一旦進入寫作,我們的心智,包括我們的感官應馬上醒來,審視這經驗,將它放到想象力的智慧和精神的話語形式的光照之下,所謂用具體超越具體。
詩歌可能會被過度的修辭所吞噬,但是現在也有可能被過度的敘述性的細節所吞噬,更需要強調的是想象力。詩歌畢竟還是高電荷的語言,既需要準確,也需要想象,就像射箭一樣,射中靶心以後,應該有進一步的工作,進一步延伸的能力。
我非常欣賞的一個理論家,他在談到拉金的時候說到一句話,對我非常有啟發。他說:“拉金那些最成功的表達日常經驗的詩歌,有百分之八十的可目擊性,其餘還有我們的目光和語義不能透入,但可以更深打動我們的幽暗成分。”當然這個配比實際上隻是一個比喻,它不是說真正像化學那樣各占百分之多少,我非常理解他的意思,是說詩歌既有具體性,還要有超越性。
所以無論什麼類型的詩歌,不僅要呈於象、感於目、達於情,最終還要做到會於靈,這就需要詩人自我提醒,為寫作中的那些“陌生的投胎者”留出一定空間。我們老說詩人掌握詞語,但是在詩歌寫到最佳的地方,話語也會攫住詩人。應該有“陌生的投胎者”,我們要給它留出溫床來,不要把它封死了。因為生活的力量不能等同於語言的力量,語言的力量也不能等同於生活的力量,所以生活和語言,應如鹽融於水一樣發揮二者的混融力量。這個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永遠相信詩歌既是話語的,需要準確性,同時詩歌也是語言的意外,確實有一些陌生的投胎者,這個我們要容留它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