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輯

第1章 掠影

江修

縱使如何念念不忘,縱使悸動纏繞心頭繾綣不舍,但時間的洪荒足以使那些轟轟烈烈消失殆盡。

1

日暮時分,天色暗得有些壓抑。

室內已經完全昏黑了下來,隻有電視泛著白光,在黑暗中不停地播報著下午的空難。受到大雪天氣的影響,最近一段時間交通事故頻繁發生。標準的女音播報著遇難者名單。“程朗。”安寧蜷縮在沙發上的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程朗。”手機裏傳來“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的聲音,無比鈍重地砸在了安寧的耳膜上。耳鳴聲在一片混沌中展開,她終於疲憊地放下手中的電話。

不知道什麼時候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每當新聞中播報交通事故時,總是不由自主握緊手中的電話,然後一遍遍地、不知所以地撥出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直到發覺晨光熹微,一夜未眠的疲倦感襲上心頭時,才在一片錯覺中昏昏欲睡。

四周的忙音不斷地凝聚膨脹,隨著電視裏最後一遍播報的遇難者名單轟然炸開在空氣中。安寧不堪負重,頹然地倒在了沙發上。

時鍾指向淩晨3:00,安寧望著震了三下後再沒動靜的手機,最終還是拿了起來。來自顧子馨的短信——“安寧,我與程默將飛往巴黎。”

最終還是時間占了上風。

清晨時分大雪突然停了,從窗口望下去,世界一片素白,街道上幾乎沒有人,被路燈照亮的幾根樹枝忽然“哢嚓”一聲斷了,在雪地上砸出深淺不一的印子。安寧簡單地收拾了行李,出門時又折回去取下牆上貼著的照片。是一對少年,站在昏黃的巷子口,眉眼溫暖,宛若雙生。

走到樓下時,房東太太家的燈已經亮起,安寧上前按響了門鈴。房東的兒子開了門,打了招呼便去趕公車了。安寧走進去,係著圍裙的房東太太還在廚房裏忙著煮湯,濃鬱的香氣包圍著整個屋子,電視機開著,早間新聞依然插播著昨天的空難。

“哎喲,這麼早就起來嘍。”房東太太看到安寧,熱情地招呼道。

“嗯,我要去外地了。”安寧從電視機前收回視線,回答道。

房東太太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說:“是去找你那個男友吧,叫程朗什麼的。”看到安寧有些黯然,趕忙捂住嘴說:“啊啊,瞧我這記性,新聞上說他……”似乎察覺又說錯了話,便訕訕地望向安寧。

安寧笑笑說:“那個不是他啦,隻是湊巧名字一樣而已。我這次就是去找他的,可能會在那邊定居。”

房東太太鬆了一口氣,又回到廚房去端湯。安寧拖著行李出來時天色已微亮,房東太太跟她絮叨了很多,無非是“有時間要回來看看啊”或“吃不到你們的喜糖嘍”之類的瑣事,安寧卻不覺得厭煩,全都一一記在心上。

時光有時是會賦予人們這樣的特征,當你蒼老或是經曆頗多時,便會讓你變得總想同別人講一講你那輕狂無知轟轟烈烈的少年時光,又或者讓你在言語上增加諸多重複,讓你慢慢地喜愛叮囑那些即將離開的人,那些還不了解何為生活的人。安寧從公車的窗戶向後望去,舊式公寓愈來愈遠,在逐漸熄滅的燈火中,在空氣微涼的早晨,儼然變成了一個黑點。回憶卻逐漸放大,清晰地映入腦海。

安寧揉了揉幹澀的眼睛,把頭偏向了一邊。

2

C城的夏天一直是為人所稱讚的,兩年前也是如此。

彼時安寧就讀於C大的大四。跟所有人一樣,忙著畢業論文、找工作之類繁瑣的事情。幸而安寧早在大二時已跟男友分手,看著身邊一對對情侶生離死別整日悲傷惆悵,她反倒省了那份力氣。

做履曆表時安寧發覺抽屜裏的證件照早已用完了,便與顧子馨一同去了照相館。

學校附近新開了一家照相館,安寧聽顧子馨說店主是一對雙胞胎,出於好奇便去了。

街道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法國梧桐,一路上樹影斑駁。初夏時節的陽光清淺溫暖,安寧推開門時,逆轉的光線耀花了雙眼,夏風細膩地從身旁穿過,安寧撥了撥散亂的發絲,抬起頭時撞上了一對清亮的眸子,她怔怔地望著程朗,男生似乎沒有要收回視線的意思。安寧連忙轉移視線,卻發覺映入眼簾的是和程朗一模一樣的人,隻得尷尬地低下了頭。

還未回神之際,倒是身旁的顧子馨上前詢問了有關證件照的事情,程默一邊招呼他,一邊吩咐程朗去準備器材。

“請往這邊側一點。”程朗對著出神的安寧說道。

安寧回過神來,抱歉地對程朗笑了笑。

結賬時程朗把玩著相機問她:“你怎麼總是出神啊?”被他問住的安寧不自然地掩飾道:“沒那回事。”卻在恍然間沒有接住找回的零錢,幾隻硬幣“叮當”掉落在地上,在初夏的清晨格外刺耳。安寧窘迫極了,拉著顧子馨倉皇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