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亮升起在隆冬的洛陽城頭,將深藍色天空下的雪地照得一片銀白,正是萬籟俱寂的夜,那樣平靜,遼闊又悠遠,仿佛這就是永恒一般。
銀色的繁星在夜空中冰冷的閃著光,我拉緊了身上的棉袍,透過牢房四方帶鐵欄杆的小窗戶,看著如水般清澈的夜空。棉袍是二師兄留下的,他擔心我冷。我毫不客氣的收下,幹嗎要委屈自己呢?
身上穿暖一些,總是好的。可是,縱使身上暖了,心裏呢?什麼能讓我的心暖起來?
從沒有這樣安靜的獨自思考過,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想,是不敢。恐怕一細細思量,便會將最後一絲希望徹底打碎,現實,終究不是我所期望的。
抱膝坐在牢房地麵亂七八糟的稻草上,牆麵上刻畫著亂七八糟的圖畫和字,有大大的‘冤’,還有刻畫的一道一道計算日子的橫條。偶爾有一兩隻膽大的老鼠從腳邊跑過,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音。我並不怕老鼠,從小膽大,沒什麼特別害怕的東西。
兩天前刑部開堂審理此案,從緝捕歸案到開堂審理,隻有幾日功夫而已,不知道刑部是否所有的案子都這樣迅速。
牢頭大媽對我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二師兄的托付。她一口咬定我是被冤枉的,還囑咐我一定不要認罪,就算受刑也要熬著,哪怕不能洗脫冤屈,好歹等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死罪就可免了。隻要活著,怎麼都好辦。
可惜我不同意這個看法,不是說不同意活著,是不同意熬刑。所以,兩天前審理此案的時候,不管他們說什麼罪名,我都一概應承下來。他們說我偷盜宮中寶物,我就繪聲繪色的編造如何進宮,如何偏過侍衛巡查,如何扮成宮女躲過太監,如何盜寶,比他們給我編造的故事還要精彩,聽的他們一愣一愣的,不住點頭。居然沒費什麼功夫,立刻就定案了,大出他們意料之外。
我笑看著他們,有些輕蔑。何必要堅持呢?偷什麼不是偷?我還不想受刑,又何必自尋苦吃?司馬軒肯定不放心讓我活在世上,死罪是必然的。
明日午時,問斬。
今夜,是我最後的逃走的機會。二師兄一連幾日都不在刑部走動,顯然是給我機會逃走。
我摸摸手腳上的鐐銬,冰涼,堅固。放在平時,掙開這個鐵鏈不太難,可是現在……我搖搖頭,這真是個無法逃走的好借口。
我需要找借口?心裏暗罵自己懦弱,明明是自己想死,還找什麼借口!
可是就算死,又何嚐不是逃避?承認了吧,自己是個懦弱的人。我又微笑起來,有點苦澀。
屢屢用微笑來偽裝堅強,可從頭至尾,我是個懦弱的人嗬!
活著,真的比死了舒坦嗎?當穆姐姐靜靜躺在棺材中的時候,我一度懷疑她真的死了,也好,至少她不用再麵對無奈的生活。
人最難的選擇,恐怕是麵對自己的真心吧……
窗外的夜空冰涼如水,月亮在緩緩的移動,我在稻草上挪動一個位置,照樣裹好厚實的棉袍。
小時的生活一一回想起來。想起死皮賴臉跟著師父要拜他為師,最終大師兄心軟帶我上山;想起練功偷懶被師父懲罰不準吃飯,二師兄悄悄塞給我一個饅頭歎口氣轉身就走;想起師父罰我背書,三師兄在燈光下湊著書本給我念書;想起來在懸崖練習輕功,大師兄擔心我掉下去而一直跟在我身後……
嘴角浮出幸福的微笑,如果我從來就沒下過山,該有多好。微笑還停留在臉上,心中卻微微的痛起來,我現在已經習慣這種痛了,什麼東西一旦習慣了就自然了。痛就痛吧,反正也痛不了幾次了。
想到梨樹下大師兄在舞刀,飄落的花瓣飛旋在他的身周……如果那時候我告訴他我喜歡他,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大師兄會不會不到京城來,會不會見不到青玉?
不,不可能的,依著大師兄的性子,他必會來幫司馬軒,那麼見到青玉,也是必然的了。兩人早有婚約,青玉又守了這麼多年,大師兄怎能不娶她?算來算去,自己才是多餘的。
手死死握緊冰涼的鐵鏈,以此來抵消心痛的感覺,腦中卻不期然想到長亭外古道邊青玉和大師兄擁抱的身影……大師兄對青玉,恐怕也是說不清的感情吧,他們青梅竹馬,有著共同的童年,又曆經坎坷,正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當初看到大師兄娶親,我就應該死心了,可人的感情就是這樣奇怪,明知道是得不到的,卻越發強烈起來,欲罷不能。
可是,大師兄為什麼要仍舊對我好?是我自作多情嗎?不,不可能,銅雀台上他與我共死的決心,替我擋下那一刀的決絕,十幾年生活在一起的感情,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
我為什麼要心痛?大師兄對我好,我應該高興才是,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越來越痛?我應該笑著和大師兄在一起,大師兄對大嫂好,我便也對大嫂好,一家人和和美美……
不!我做不到!我還是死了好了!
如果我死了,大師兄會不會心痛呢?一定的,他一定會心痛,這樣,我就能永遠在他心裏活著了,是嗎?
又苦笑起來,原來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啊……
算了,還是不要讓他心痛吧,最好他永遠都不知道我死了。還有三師兄,穆姐姐……西門燁,他們最好永遠都不要知道,讓他們以為我走了好了。
我深深呼出一口氣,又微笑起來,臉上卻有冰涼的東西滑過,我沒有去擦,任淚水滴下來。
天漸漸的亮了,我終究沒有逃走。不想,也不能。
牢頭大媽歎著氣將我送上囚車,我卻微笑與她道別。
洛陽的冬,樹枝光禿禿的,一片寂寥蕭瑟,偶爾一隻烏鴉‘呀呀’的飛過,落在幹枯的樹梢上。法場上,我抬頭看看天,陰沉沉的,看樣子又要下雪。
周圍來了不少圍觀的百姓,麵無表情的看著。我在人群中搜索,沒看到大師兄他們。他們應該還不知道消息吧,緝捕如此快,通緝的告示他們應該沒有機會看到。不過,遲早他們會知道的,真是對不起,要讓他們傷心一陣了……
有點點冰涼的東西落在臉上,抬頭看看,下雪了。
監斬官看看天時,紅布蒙麵的儈子手走上台來。
時候到了嗎?今天是什麼日子?居然想不起來……
遠處人群有了些動靜,我放眼望過去。
街角出現一人一騎,迎著雪花奔馳過來,那人穿著平燕王府侍衛的服色,腰中挎劍,手中高舉一物,策馬而至。
人們紛紛走逼,讓開一條道,法場的官兵騷動起來,刀劍出鞘,靜待那人過來。
漫天的雪花中,那人策馬奔馳而來,北風中他的衣襟烈烈飛舞,我看清了他腰懸的長劍,看清了他握在長劍劍柄上的手,還有他秀麗的容貌,憂傷而堅定的雙眼——西門燁?他怎麼會在這裏?他來劫法場?
“皇上口諭,要犯阮無痕,轉押平燕王府,留後待審!”西門燁走近前來,高舉手中一物,朗聲說道。
那監斬官和眾官兵看到他手中之物,紛紛下跪行禮,口稱萬歲。我定睛看去,卻是一枚玉佩,溫潤光澤,上有龍形圖案,正是司馬軒隨身攜帶之物!
難道……穆姐姐終究去見了皇上,求他放過我?
不容我多想,西門燁已經將我扶到馬上,兩人一騎,絕塵而去,留下跪了一地的官兵和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