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罵詈
吾國人最易患之過失,其罵詈乎?素不相識之人,於無意之中,偶相觸迕,或驅車負擔之時,小不經意,彼此相撞,可以互相謝過了之者,輒矢口罵詈,經時不休。又或朋友戚族之間,論事不合,輒以罵詈繼之。或斥以畜類,或辱其家族。此北自幽燕,南至吳粵,大略相等者也。
夫均是人也,而忽以畜類相斥,此何義乎?據生物進化史,人類不過哺乳動物之較為進化者;而爬蟲實哺乳動物之祖先。故二十八日之人胎,與日數相等之狗胎、龜胎,甚為類似。然則斥以畜類,其程度較低之義耶?而普通之人,所見初不如是。漢劉寬嚐坐有客,遣蒼頭沽酒。遲久之。大醉而還。客不堪之,罵曰:“畜產。”寬須臾,遣人視奴,疑必自殺,顧左右曰:“此人也,罵言畜產,辱孰甚焉,故我懼其死也。”又苻秦時,王墮性剛峻,疾董榮如仇讎,略不與言,嚐曰:“董龍是何雞狗者,令國士與之言乎?”(龍為董榮之小字。)榮聞而慚憾,遂勸苻生殺之。及刑,榮謂墮曰:“君今複敢數董龍作雞狗乎。”夫或恐自殺,或且殺人,其激刺之烈如此。而今之人,乃以是相詈,恬不為怪,何歟?
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怒一人而辱及其家族,又何義乎?昔衛孫蒯飲馬於重丘,毀其瓶,重丘人詬之曰:“爾父為厲。”齊威王之見責於周安王也,詈之曰:“咄嗟,爾母婢也。”此古人之詬及父母者也。其加以穢辭者,唯嘲戲則有之。《抱樸子·疾謬篇》曰:“嘲戲之談,或及祖考,下逮婦女。”既斥為謬而疾之。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通於夏徵舒之母,飲酒於夏氏。公謂行父曰:“徵舒似汝。”對曰:“亦似君。”靈公卒以是為徵舒所殺。而今之人乃以是相詈,恬不為怪,何歟?
無他,口耳習熟,則雖至不合理之詞,亦複不求其故;而人雲亦雲,如歎詞之暗嗚咄吒雲耳。《說苑》曰:“孔子家兒不知罵,生而善教也。”願明理之人,注意於陋習而矯正之。
[譯文]
我們中國人最容易犯的錯誤,是不是罵人呢?從來不認識的人,在無意中,相互之間偶然發生點摩擦,或者是駕車挑擔子的時候,一不小心,彼此相撞,本來相互致歉就可以了結的,卻破口大罵,很長時間沒有休止。還有親戚朋友之間,討論事情如意見不合,就相互責罵起來,或者罵對方是牲畜,或者侮辱對方祖先。這種情況,北自河北,南至浙江、廣東等地,大體情形都是一樣的。
彼此都是人類,卻突然以牲畜辱罵對方,這是什麼道理啊?根據生物進化史,人類不過是哺乳動物中進化程度較高的;而爬行動物卻是哺乳動物的祖先。所以發育生長二十八天的人類胎兒,與發育生長天數相等的狗胎、龜胎十分相似。然而辱罵別人是牲畜,是嫌別人進化的程度較低嗎?但一般的人,最初的看法並不是這樣。漢代的劉寬曾經招待客人,派家奴去買酒。過了很久,家奴卻大醉而歸。客人不能忍受家奴的行為,罵道:“你簡直是牲畜養的。”過了一會兒,劉寬派人監視家奴,怕家奴受罵後會自殺,他對周圍的人說:“他也是人啊,你罵他是牲畜養的,還有比這更嚴重的侮辱嗎,所以我怕他會自殺啊。”還有前秦苻堅時,王墮性情剛直,痛恨董榮如同仇人,從來不跟他說話。王墮曾經說:“董榮是哪裏來的雞狗哦,怎麼能讓有識之士跟他說話?”董榮聽說後羞愧難當,就勸苻堅殺了王墮。等到行刑的時候,董榮對王墮說:“你今天還敢罵我董榮是雞狗嗎?”對待辱罵,要麼自殺,要麼殺人,古人的選擇反差如此之大。但是今天的人,卻以這種方式互相責罵,還不覺得反常,這是為什麼呢?
父子兄弟,罪責不應該相互牽連。因為對一個人憤怒,進而侮辱他的家族,這是什麼道理呢?古時候衛國的孫蒯在重丘放馬飲水,不小心讓馬毀壞了飲水的器具,重丘的人就辱罵孫蒯說:“你家父親是一個暴虐的人。”齊威王被周安王責備,便怒罵周安王:“呸,你母親是別人的奴婢。”這是古人遷怒而辱罵別人父母的例子。那些罵人的髒話,隻有在嘲笑戲弄的時候才出現。《抱樸子·疾謬篇》說:“嘲笑戲弄的話,有的波及祖先,直到牽連婦女。”作者斥責這種荒謬的做法並痛恨它。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私通夏徵舒的母親,他們在夏徵舒母親那裏飲酒作樂。陳靈公對儀行父說:“夏徵舒像你。”儀行父說:“也像你。”陳靈公最終因為說這些話而被夏徵舒殺死。但是今天的人,卻以這種話相互責罵,並不以為怪,這是為什麼呢?
其實沒有別的原因,隻是說慣了聽慣了而已,即使是最不合情理的話,也不會去追究說這些話的原因;而且人雲亦雲,就像是發感歎那樣語氣自如。《說苑》說:“孔子家的孩子不會罵人,是因為他們生來就受到很好的家教。”希望明白事理的人們,注意自己的不良習慣並加以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