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當時明月(1 / 2)

海棠花又開了。納蘭府裏頗有幾株不錯的海棠。額娘說,從前海棠花開的時節,她總喜歡站在樹下,看那一朵一朵的海棠,妖豔欲滴地綻放著一片一片的春光。然後那姓朱的先生會走過來,一隻大手輕輕一搖,滿樹的花雨紛紛揚揚,飄飄灑灑……

我想,那時額娘的笑容一定是燦爛的,她的眉心一定是舒展的。

他們在白日習字,在月下讀詩。額娘把一顆心都交給了他。

來府上提親的人不少,額娘誰也不嫁,一來二去的拖到十八歲,額娘的額娘著急了。

“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嗎?你是納蘭府上的六小姐,你是納蘭家飽讀詩書的才女納蘭·雅爾檀。這些年讓你識文斷字,教你通情達理,可不是為了讓你嫁一個窮的叮當響的教書先生啊!”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是我的外祖母,尼雅哈的四夫人。然後額娘就噙著眼淚上了花轎,嫁給了我的阿瑪。

這些事情額娘當然不會對我說,還是納蘭府上的老管家忠叔告訴我的。

他紅著眼睛說:“六小姐那麼好的人兒,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早知道這樣,夫人就不該攔著呀!”

從我記事起,我見過阿瑪不止一次地在酒醉之後對額娘大打出手。

四歲那年,阿瑪和額娘發生口角,阿瑪的拳頭雨點一般落在額娘單薄的身上。

我掙脫奶娘的懷抱,撲到額娘身上,對他哭喊道:“你再敢動額娘一下,我就不叫富察蕙兒!我叫納蘭蕙兒!”

然後我就被阿瑪結結實實揍了一頓。從此我就是納蘭惠兒。

後來見到舅舅,他抹了一把涕淚,摸著我的頭說:“好,就叫納蘭惠兒,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納蘭家的蕙兒!”

額娘提起舅舅,總是眼睛裏閃著光的。

他是額娘的胞兄,順治八年就進宮做了侍衛,跟著順治爺,從三等侍衛做到一等侍衛,再到內務府郎中、內務府總管,主持操辦著紫禁城裏的衣食住行各項事務……

他是納蘭家最有前途和希望的人,盡管他隻是個庶子。可是他做到了,憑著他的智慧和才華,還有數倍於常人的努力,他是別人口中“納蘭家的明珠公子”,堂堂正正,風風光光。

額娘出嫁的那一年,明珠舅舅剛剛由內務府郎中擢升為內務府總管,可謂是官場得意,青雲直上。那一年,容若和揆敘剛剛一歲,正是不穿褲子滿地亂爬的年紀。兩位舅母也還算和氣,她們客客氣氣說話,轉身回屋再各自耿耿,不能釋懷。

說起我的兩位舅母,額娘就笑了。她說這兩位嫂嫂啊……

舅舅先是娶了阿濟格的長女,愛新覺羅·敏希。身為努爾哈赤的兒子,多爾袞的胞兄,皇太極同父異母的弟弟,阿濟格自然是驕傲得很。他本是一個直爽的人,隻是失了分寸就不好了。多爾袞死了沒幾年,他竟然也做起了“攝政王”的白日夢,順治爺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腦袋,留下一大家子孤兒寡母,哭哭啼啼。敏希就是那時候孤苦無依,委曲求全,嫁了皇親國戚的納蘭家庶子納蘭明珠。

關於敏希,除此之外,額娘始終不肯多說一句。

我在納蘭府上長到十歲,才從敏希的陪嫁丫頭瑞姑那裏聽到隻言片語。她說:“姑奶奶沒出閣的時候,那可是納蘭府裏的厲害角色呢,便是我們夫人,也得讓她幾分呀。有一回夫人看中一匹好綢緞,讓給姑奶奶送去,姑奶奶怎麼說呀?說是顏色過於豔麗,她穿不上,原封不動送回來了呢……”

額娘究竟說了什麼,我無從知道了,她不喜豔俗,倒是真的;得罪了敏希,恐怕也是真的。

敏希婚後數年不育,外祖父尼雅哈又給明珠舅舅娶了位八旗女子做側夫人。這就是齊佳·海蘭。人如其名,額娘說海蘭生得極美,說話聲音甜甜軟軟的,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的,真好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海蘭花。她生氣起來就把眉頭擰著,扯著嗓子尖聲說話,有時候還用手絹指著那個讓她不爽的人,上上下下點一番。還聽額娘說起她慣常的一句口頭禪:“哎呀,側夫人怎麼了,那也是老爺明媒正娶的呀,又不是隨隨便便納的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