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節(1 / 2)

第二十章 第一百一十五節

莊周並不特別看重自己,也不特別輕視自己。人和山上的樹,水中的魚,野外的活物一樣,有生必有死,所以,他並不怕死。既不認為自己特別有用,也不認為特別無用。他做過不少很值得自豪的事,也做過不少蠢事,可笑的事。但他有個最大的好處,從來不遮遮掩掩,好就是好的,醜就是醜的;對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坦坦白白,老老實實。不偽裝,不說假話。做不到的事絕不說,說了,哪怕千難萬險也要去做。否則,他會吃不下,睡不好。但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傻的,可以在他跟前耍花招,蒙他,使陰招害他,他會一下就把把戲戳穿,不留一點麵子。他會暴怒,會用最犀利的話刺得想挖苦他的人無地自容。他有一幫信奉他言論的人,崇敬他,維護他,按他說的話為人處世,誰要說莊周不好,會有人瞪眼珠子,和胡說八道的人辯論,激烈了,還可能動粗。他身邊的弟子確實不多,但一個個都文能當宰相,武能領兵打仗,是沒有專門學兵法的兵家,治國能手,學問家。如果加上信奉者,則難以計數。

莊周並非萬能者,他常常處在無可奈何之中。很多時候,甚至很小的一件事也做不了,以至遺憾終身。

最讓莊周鬧不明白的是這個世界。這世界上為什麼有山川河流,有樹木、花、草、蟲、魚,有泥、石、金?為什麼有的有生有死,有的沒有生死,千秋萬代,依然如故。他(它)們是什麼,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最終要變成什麼?為什麼能彼此相容,成為一個世界?他想不明白,百般無奈,還是回到他的師傅——老聃那裏去,用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包羅萬象的“道”來解釋。“道”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論多大的能耐,也沒法超出這個“道”,無論怎樣玄秘、詭異,也離不開“道”的統攝。

既妙不可言,也無用到家;既是聰明絕頂之舉,也是無可奈何的辦法。但他已經耗費了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隻能到達這一步。

莊周一生最值得稱道的是維護了自己,捍衛了人的尊嚴。他寧願窮極潦倒一輩子,也不願意為了富貴,屈尊奔走,在居高臨下的眼神裏領那一份俸祿,在屈辱中苟延殘喘。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平等待他的人,但他們和“權”無關。有了權,而又能平等相處的人在哪裏?就連惠施這樣多年朋友也常常在他麵前耍威風,隻不過惠施不是他的對手,到頭來總是甘拜下風。

莊周的最大遺憾是苦了妞兒一輩子。他做不了農事,連飯菜也做不好。做不好,妞兒就不讓他做;越不做就越做不好。以至妞兒病重,還勉強撐起來,替他洗衣、做飯、做菜……他永遠忘不了妞兒那可憐巴巴的眼神,那揪心的話語:“先生,你什麼都不會做,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你怎麼辦……”

怎麼辦?麵對一個極簡單的問題,莊周沒了主意。妞兒比莊周健壯、年輕,貧困、疾病,眼見妞兒先他而去,他沒一點辦法。以後的日子,也沒有因為沒了妞兒長了本事,而是更加艱難。要不是學生、友人的多方照顧,早已成為孤魂野鬼。想起這些,莊周就痛罵自己“百無一用”。吃穿住行,這些畢竟是個人的事,即便給他造成痛苦,還不算大,也不會太長久。倒是時常發生的慘無人道的互相攻伐,他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就為這,莊周常常仰天長歎。真想早些離開這個汙濁的世界,但是,他於心不甘。他希望遲早有一天,天會變得明淨、開朗,人心會變得純潔,人人都是參天大樹,挺立於天地之間;又是最普通的生靈,天、地、人、萬物為一。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到來?他不知道。

他不做自己不願做的事,不顧一切地維護自由、尊嚴和心靈的聖潔,從這一方麵說,他是幸福的。但他始終無法擺脫凡俗情愫,他無法忘懷楚國,忘懷荊州,甚至那個給他留下痛苦記憶的葛地,城東門外的牢獄,無法忘記妞兒給他的情愛……因而,他注定要在痛苦中煎熬、掙紮;在世俗與聖潔中跋涉,直到生命結束。

楚國鬧到名存實亡的地步,又失去愛徒常濠,對於有過一次瀕臨死亡的莊周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雖然有蘇秦雇車護送,一路食宿無憂,還是疲憊得好像隨時都可能散架,一垮下就再也沒法站起來。人在這種時候,無法不想想自己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好有個明明白白的結果,對自己做個交代,至於別人怎麼看,已經無關緊要了。回到濮水,莊周不能不把常濠被暗殺的噩耗告訴簡嚐和項達。簡嚐、項達和常濠感情很深,聽了這不幸消息,不停地抹淚,又引起莊周傷感,支撐不住,昏死過一次。從此,莊周神思恍惚。簡嚐、項達百般安慰,細心調理,不見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