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炷長生香
[7號哨位]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繆雲棠數著。衛安趴在地上,一下子趴在地上。才做了五個俯臥撐,就趴在地上。他連下巴都趴在地上,從他嘴裏呼呼吐出的氣,吹得一條信封上撕下來的紙片貼伏在地。憋了五個俯臥撐的氣,他的臉漲得白裏發黃,變得像黃瓜,一粒一粒豆大的虛汗從他的額頭上掉下。奇怪的是,這汗珠隻出現在他的額頭,好像僅僅是額頭用了勁。“不行。”他自己說。“沒有一點兒勁。”
躺在“沙發”上的尤清園瞥了他一眼,掀一掀鼻翼。“你能走下山去的。”他說。
衛安趴在那裏,在苦笑。自從把他從泥底下挖出來,重建新的哨位後,他天天鍛煉身體。
“不錯。今天做了五個。”繆雲棠說,“恐怕我做不了五個。”
如果童世傑活著,他還能做幾個俯臥撐?
喘息才停,衛安的雙手又在地上撐好。看來他身上最重、最消耗體力的是他的屁股。他的屁股比他們的都大一點就是了。最後撐起來的是屁股,最先落下去的也是屁股。現在他不穿衣服了。一條紗帶在他的屁股縫裏嵌著,真好像月經帶。在他的屁股被勉強撐起來的時候,那紗帶繃得緊緊的。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每一根神經,都在有意和他為難,都想給他出點醜。他的手臂想要撐起來,可他手臂上的肌肉、骨頭、神經根本不服從命令。他的全部力量集中在牙齒上,隻在牙齒上體現出來。那牙齒咬得很緊,臉頰上鼓出核桃大的肌肉團,鬢角的青筋像一團蚯蚓屎那樣暴出並突突地跳著。他隻是在那裏努力。他的努力,好像證明了地球的引力作用究竟有多大。這次他做了三個半俯臥撐。最後那一下,他把如山般峻峭的肩膀撐了起來,但腰部以下怎麼也抬不動,好像粘牢在泥土上,隻能算半個。他趴下去,像一堆抽去骨頭的肉,癱在他那不甘承認的意識裏,一下又一下地抽搐。現在他的半邊臉貼在地上了,那臉色發白又發青,雙手舉著放在頭兩邊,向那曾經把他埋在底下的土地投降了。他這樣躺了幾分鍾,歪歪扭扭地坐起來,望著小泥粒和小石塊在他身上頂出的印子;更可憐的是,還有很多小泥粒和小石塊粘在他的前身,想把它們拍掉,可他的雙手好像一時間還沒有恢複這樣的力量……
“你能走下山的。”尤清園又說。
衛安還在那裏喘氣。“我不想叫人用擔架把我抬下去。”
“相信。”尤清園躺在“沙發”上望著,望了好一會兒,“怪不得都說大地是女性的。”
“你說什麼?”衛安說。
說你累成這個熊樣!童世傑說。童世傑如果活著,一定會那樣說。
前一天,童世傑對繆雲棠說,上陣地前,他在班長的軍衣兜裏拿了錢,去吃火鍋了。對比這山洞裏共同的生活和戰鬥,童世傑又後悔又慚愧。他向繆雲棠發誓,以後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第二天,童世傑就被壓在這垮塌的大山下,壓成一個肉餅子。那種肉餡鍋貼,前線“愛愛小吃店”出售的,不久前隻要五分錢一個,很快漲到一角四分--大兵身上好賺錢啊!倒不是大兵們饑不嫌貴(部隊的戰前“夥食”相當好),而是想在上陣地前把手中的錢都用光。童世傑在犧牲前預感到了什麼嗎?不早不晚的,為什麼前一天向繆雲棠這個新兵蛋子坦白,第二天就溘然而去?
“鍛煉身體也得悠著一點兒啊。”尤清園說。
衛安用那條髒毛巾拭著手臂上的汗(那手臂倒是總算出汗了)。他的手抖得厲害。尤清園坐起來,兩隻腳有節奏地敲著泥土,嘴裏輕輕地吹著口哨,是一支流行歌曲的曲調。裝水的塑料桶傻乎乎地待在洞口,全身發黑,也該幫它洗澡了。在童世傑生前最喜歡坐的那個地方,尤清園傻乎乎地坐著,眨巴著眼睛,好像什麼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