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洞外相比,洞內一片幽暗,陰森森的,潮熱的帶點酸黴味道的空氣窒息呼吸氣管,好像把人放在泡菜壇子裏似的。這個洞確實像個奇形怪狀的巨型泡菜壇,但它不是用來泡黃瓜、辣椒、生薑、蘿卜皮,而是專門用來泡兵的。這惡濁的空氣,比泡菜壇裏那種上麵漂浮著一層灰色泡沫的醃水更壞。馬中濟在今天的這一刻才感覺到這個山洞和洞裏的空氣已惡濁到忍無可忍了。如果他把洞裏的炸藥統統引爆,使得這山洞頃刻間崩塌,事後會不會有人相信是他幹的?他被認為是世界上最遵守紀律的兵和最優秀的班長之一。那三個懶鬼都不願點一支蠟燭。汪嘉梧躺下了,頭枕著雙手,但短褲沒有脫。關存道坐在那裏抽煙。就是他的煙頭一明一滅的火星,使馬中濟看清了洞裏的風光。鋪蓋已經疊好了,隨時可以打成背包下陣地的那種疊法,除此之外,一切都沒有變。懸在頭上的巨石,在滿地石子中依然泛著陰冷白光的髒水,重疊的彈藥箱,還有躺在無比耐心中的陣地長--他高高地架著二郎腿,輕輕地、優雅地、從容不迫地搖著那把破扇子,啪啪、啪啦、啪啦--馬中濟突然領悟到汪嘉梧之所以不能忍受這啪啦聲的原因了。不過,陣地長侯春茂不是一般的人。他的定力驚人。要采取行動的時候,他會比誰都敏捷。現在這個陣地上,馬中濟個人認為,隻有侯春茂的腦子還是比較正常的。
“你也進來了?”侯春茂問。他的聲音柔柔和和的,每個音節之間都有挺長的間隙。那一絲絲批評,就隱含在那曼妙的語音裏。
“我拿煙。”馬中濟說。他從一個鋪邊的小石洞裏取了五支煙,擲一支給汪嘉梧,餘下的裝進煙盒,就立即往洞外鑽。
卷鋪蓋下山之前,他再也不會倒鑽進洞裏來了。
金燦燦的,陽光映在洞口。陽光好像最可愛、最淘氣、最頑皮的小男孩,不顧草木底下的肮髒--底下是那成堆的蔬菜殘渣、糞便罐、玻璃瓶、坑坑窪窪的泥水,以及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穢物--專撿那些拋尖露梢的嫩葉,盡情地嬉耍。深究起來,陽光是私利而且矯情的,不會把那些見不得人的醜惡照耀出來。馬中濟吸著香煙,坐在洞口,把衝鋒槍倚在膝上。他看到一隻老鼠東躥西跳,一隻螻蛄從泥土裏拱出來爬上一團硬泥的尖尖,一條蚯蚓在灑滿陽光的泥坑裏一伸一縮地爬行,一隻螳螂站在小枯枝尖上搔臉蛋,一隻蛐蛐從石縫下疾速跑過去,一隻蜘蛛忙著在枯枝和綠葉之間布網,而許多蒼蠅在一隻他們剛剛擲出去的糞便罐上蠕動、飛舞、打鬥……
他拖著槍,慢慢地移動,坐到洞口邊。若有意外情況,隻需一個翻滾,就能進入洞內的戰鬥位置。這樣曬一會兒太陽,應該沒有大問題吧?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正想抬起視線望望,他眼前一陣發黑,突突地打了一個寒戰。他閉住眼睛,一動也不動,想著這是為什麼?想起來了。他生過一場大病,中醫叫傷寒症。病後的頭幾天,他急著要到屋外曬太陽,媽逼著他扣合棉衣,裹上圍巾。陽光一激,他周身發冷。那時候他覺得陽光是最冷的,好像堅冰底下的流水。直到陽光熱透棉衣,他還微微地發抖。確實,那陽光也悶得他喘不過氣來,感覺到全身的肌肉正在疏鬆。雖然分外地孱弱,他也非常高興。後來他站起來試著走路,結果頭一暈,眼前冒出一片綠光,搖搖晃晃地跌倒了……馬中濟發覺,他現在的身體也像那次大病初愈後一般軟弱。好在已經跟著關存道和陣地長鍛煉了近一個月,要不然還真難自信能順利走下陣地去。
有隻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一側肩頭。是汪嘉梧,他又鑽出來了。馬中濟心裏怦怦跳,好像被人發現他在偷東西。汪嘉梧什麼也沒說,隻把右手食指和中指捫在嘴上:還有煙嗎?馬中濟掏出煙盒,都給了汪嘉梧。汪嘉梧蹲在洞內,慢慢地抽著煙,眼睛望著洞外,還是什麼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