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唷唷,班長。”董林虎說。
“什麼意思?挖苦我?”戚佐治問。他盯住董林虎。月光跳進他的瞳孔裏,好像鬼火似的兩點。小羊乖乖地走了。董林虎吹了一下沒有聲音的口哨。
“我看你挺忙的。不需要別的兵幫你嗎?”董林虎說。
班長的目光落在董林虎手上。“站崗的時候不準抽煙。董林虎,我跟你說過多次了。你是老兵。當著小羊這樣的新兵抽煙,你認為很提勁是不是?”
“我錯了。”董林虎馬上說。他擲了煙,用鞋底搗滅煙火。
“白天他們就吃了麻痹的虧。你還這麼麻痹。”
“是他們麻痹,對!你越來越會講話了。怪不得挑選你當班長。”
“依你說,他們不是麻痹?”
“我們是兵。要指揮員做什麼?”董林虎還給他一個微笑,也許班長在這模糊的月光下看不到。
戚佐治被董林虎的搶白噎住了,瞪視好一會兒。“我不同你鬥嘴。好好站崗,保持警惕!要不然,下一分鍾死的就是你!”他說著走了。
我沒有好好站崗嗎?董林虎想。在他站崗的所有時間內,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測,哪怕最細小的。誰都把他當成“馬大哈”,可是比他更機靈的兵不太多。當兵近四年,大小任務數不清,搶險救災就三次,他連一小塊皮膚都沒有擦傷過,也沒有一次完成任務不出色。信嗎?他就是這個毛病,不是特別地守規矩。這一點他承認,改不了啦。否則,輪不到戚佐治來訓他,他想。讓他去說吧,要不然,怎麼像個班長?山那邊響起一陣趵趵的腳步聲。董林虎這遊動哨正踱到三條小路的彙集點附近,就站住了看。
擔架出現了。一副擔架由四個兵抬。這時月亮被一塊薄雲遮住了,夜色極為朦朧,隻比黑夜稍好一點兒。是個抓緊下山的好時機。他們走得很慌匆,都低著頭,尋覓著道路。擔架的中間部分沉重地墜著。所有擔架都搖搖擺擺的。今天沒下雨,路還好走。到第幾副擔架出現時,董林虎往前麵靠,想看看抬的是誰。擔架上沒蓋什麼東西,也許能看清。抬擔架的人都有點麵熟。他們大多是往他們這裏送貨的“大軍工”。有人跪倒了,他想去扶一把,可那兵突然站了起來。
好啊。很好。董林虎心裏歎服。我們都是好樣兒的,誰也不服輸!
抬著傷者和死者下行的小路像一條懸在無底深淵上的鋼絲繩。他們在往這條小路走下去。荒草雜樹淹沒了他們的腳,淹沒了他們的下身。月光在叢莽上浮動而且顫抖。嘿,別看了!這有什麼好看的呢?
董林虎走到了他們的迫擊炮陣地,又想到抽煙。他決定不抽,班長告誡他的話也對,保持警惕,提防敵軍出乎意料的偷襲。不抽煙是不會死人的。其實,讓他一周、一月、一年不抽煙,他也是可以做到的。這一點,他可以保證。你想不想和我打賭?咱們不賭別的,就賭……嘿,賭什麼好呢?然而,他壓根兒不想和誰打賭。不知怎麼一回事,他又想到了那支流行歌曲。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
每個男人都想她。
沒錢的小夥她不愛呀,
她不愛……
我沒錢,你不愛,這沒有關係呀。可你愛不愛子彈和炮彈?我現在有的是子彈。想這幹嗎?再過半個小時,他就可以下崗睡覺了。月光下的山嶺,晻然不晢,載沉載浮。一隻夜鳥砉一聲從那近前的矮樹叢中躍出,周身盡墨,翼尖拍打著月光,翽翽地向下飛去,斜入密布著禿樹枯枝的山穀。蟋蟀的嗚咽重又出現,先是那麼一聲兩聲,淒清而且孤單;隨後,這裏那裏,前後左右,無數的蟋蟀先後參與進來,低回淺唱,高低錯落,每一聲都撥得那夜的琴弦顫動不已,給夜遊者以靈魂出竅般的恍惚感覺,覺得人生在世,還會遇到一種遠離喧囂而且超凡脫俗的境界。恰在這時,董林虎在不經意中望見,東邊的山崗上麵,霨霨然堆起厚實的烏雲,那裏非常靜,有一些細碎的電光在其中忽閃忽滅。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吹了過去,那些樹啊草的,一起颭動了,把試圖保持寧靜的月光搖散,散出斑斑駁駁的支離破碎的光影。
“才晴了一天,又要下雨了嗎?”他喃喃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