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記燕祥

黃偉經

與邵燕祥交往迄今已十五年,可說不算短了。

我們之相交,始於通信。那是1983年初,他寄來第一封信,挺客氣的,雲:“黃偉經同誌:您好,拜讀過您譯的屠詩,受益良多。據說您在編《隨筆》,現有一事相煩。顧文華同誌,蘇州人,曾是《長江日報》副主編,後是廣播局副局長、中央台台長,近年病休,已離職。病中寫一散文見示,囑或可寄《散文》雲雲。我喜‘隨筆’體裁多,因以奉閱……我是散文隨筆一類體裁的喜愛者,但不懂,也不在行。文華同誌見詢於我,我轉請斟酌,當不謂我為踢皮球吧?如可用,不妨略加點改發表,如不能用,亦不必為難,請仍寄我璧還或另謀出路……邵燕祥1月15日。”此後,他開始成為積極支持《隨筆》、常為《隨筆》撰稿的作者,與我不斷有書信往還。每年我去京組稿,也必定邀請他和《隨筆》的幾位作者一塊兒聚談。漸漸地,我跟他彼此有所了解,成了相互理解、信任、可以推心置腹交談的朋友。

像如此認真地替友人推薦稿件,多年來燕祥還有好幾次。從他一次次不嫌煩瑣的推薦信裏,我感受到他做事的負責,待友的一片誠心。但他的推薦,從來沒有勉強於人的意思,總是表明應以刊物的需要與選擇為重。作為編輯,每當收到他寄來的推薦稿,就是未能采用,也打心裏高興,不僅一點不為難,還覺得受其惠:擴大了我的視野和刊物與作者的聯係。我也求過他介紹作者,甚至替我組稿。他也從不推卻,盡力給予幫助。

有一事,今憶及仍深感抱歉。1987年中,我與《隨筆》同人決定編輯出版藍翎、邵燕祥、舒展等的隨筆雜文集,並經上級批準,列入了當年花城出版社出書計劃。隨後,他們諸位就寄來選好的書稿,可是當我們將藍翎的《風中觀草》和舒展的《牛不馴集》發稿以後,接著要將燕祥的《會思想的蘆葦》簽發排字時,社長出於經濟上的考慮(當時出版散文一類書,一般都虧本賠錢),建議把燕祥的這部書稿推遲一下出版時間。我沒有力爭,即表示服從。誰知一年之後,“大氣候”突變,出雜文隨筆一類書更加艱難。這樣一耽誤,竟擱了整五年!直至1992年9月我快要辦理退休,才不得不把早已編好了目錄、頁碼和標好了內文字體的《會思想的蘆葦》掛號退還燕祥。在退稿信中,我如實向他致歉:“《會思想的蘆葦》在我們手上一擱就擱了足足五年,我心裏總感到歉疚,對不起你,使這部分書稿至今未能出版。現在要出此書,出版社從經濟上著眼多,更難了,我總覺得自己有負於你的信任,好像欠下了一筆大債,而至今又未能清還,有說不出的不安!望你能恕我!”他收到退稿後,不隻沒有任何責怪,還在信中安慰我道:“兄不必有什麼不安之感,都是常事。”寥寥數語,顯出他的大度與寬容。

近三四年間,我陸續收到燕祥寄的新著,讀到《會思想的蘆葦》內許多篇章,已分別收入他在上海、北京等地出版的《大題小做集》、《夢邊說夢》、《人間說人》等書,才多少減去我內心的不安。

從多年的接觸交往中,我看得見、感覺得到燕祥的愛憎分明及詩人氣質的天真、坦率和作為雜文家知人論事的準確與深刻。1986年夏我到北京組稿,像前兩年那樣,代表《隨筆》做東,邀請袁鷹、薑德明、燕祥、藍翎、賓雁、舒展等《隨筆》的作者在人民日報社飯堂聚餐見麵。當時我曾想增邀曾給《隨筆》寫過稿的某報副主編某君參加。率先,我打電話征求燕祥意見。他聽了,不以為然道:“也請他來?我看,不太合適吧。”我於是打消邀請此君的念頭。後來,我從一位曾跟這位某君在“五·七”幹校一起待過的知名學者那兒聽到,某君在“文革”期間多有起哄批鬥他人等的不佳表現。

1993年春,燕祥來廣東參加海內外華裔詩人的詩會。詩會期間,要發起設立一個溝通海內外華裔詩人的聯絡組織。燕祥本來對這類事無興趣,隻是“念在與會朋友相處不錯,簽名聯署亦無所謂;但後來有人硬要把一個名叫×××的棍子塞進來,我就去找野曼抗議,把我和他一起列名,彼此都不方便……”燕祥在信裏給我談到這件事。詩會主持者、老詩人野曼也對我解釋過燕祥的抗議之舉。至於×××是“棍子”,甚至有詩人、詩評家稱他是詩壇的一名“刀斧手”,我也早就有所聞。當然,“人各有誌”,硬要湊合在一起恐也不妙,至少不大自然吧。從這事,我又看到燕祥處事為人的一麵。對於“誌不同,道不合”者,他確是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