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適的蘇童
遲子建
蘇童與我一南一北,雖然相識較早,但交往寥寥,隻是在一些筆會上可以見到他“老人家”。所以對他的印象,隻能是浮光掠影。好在蘇童是個極其隨和的人,所以不會在意我沒有“濃墨重彩”地寫他。從他的作品中我感覺到,他似乎也不大喜歡濃墨重彩。
未識蘇童前,我讀過他的《桑園留念》,作品散發著的優雅、傷感的氣息很符合我的審美胃口,對它分外喜歡。我至今還記得作品的一些細節,如女主人公多年以後大著肚子從橋上經過的情節。蘇童的小說從一開始就成熟於他的年齡,富有滄桑感。蘇童以他的楓楊樹故鄉作為他文學創作天空的黝藍的底調,這決定了他的文學的豐富和純淨。他的“亮相”引得文學界的滿堂喝彩,不足為奇。
蘇童曾在《鍾山》做過編輯,曾經編輯過我的一部中篇《沒有夏天了》,所以我該稱他為“老師”的。他那時大約精力充沛,不但寫出了一大批令他大紅大紫的作品,而且在做編輯上也是兢兢業業、一絲不苟,這大約也可以看出蘇童為人為文的“誠懇”。最早見他是哪一年我已經記不得了,蘇童看上去有點“靦腆”,在公眾場合的話語似乎也不多。他的形象,可以用如今比較時髦的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酷”。他的“靦腆”,使他相貌上的“酷”得到了最好的收斂,所以蘇童才成為“書生”,而不是演員。
我與蘇童一起開過幾次筆會,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貪吃”。我與他一樣有“貪吃”的同好,所以我非常不喜歡和他鄰座,兩個饕餮之徒都虎視眈眈地盯著美味佳肴,它被“消滅”的速度可想而知了。不過,蘇童的吃相很文明,而且他也懂得謙讓,是一個有品格的“貪吃”的人。我知道他“貪吃”,有一次我就給他講我如何在副食商店買了大棒骨,把它們放到大的鋼精鍋裏用文火煮它幾個小時,你在這邊可以從容地寫作,等到了吃飯時,骨頭湯隻剩奶白色的小半鍋,你可以加上各種調料,洗一把碧綠的菠菜放進去,美美地吃上一頓。這菜做起來不需大操大辦,省時,既解了“饞”,又補充了營養。蘇童聽完我的敘述,果然饞得聲稱“要流口水了”。
筆會上的蘇童非常喜歡打牌。他與兆言和格非湊在一起,會打得昏天黑地的,全不把優美的風景放在眼裏,也不想著該出去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雨露陽光。所以我曾戲謔他們要在青山綠水間把自己給打傻了。蘇童還特別的“懶惰”,那一年我們去黃山,我們早已經到頂峰,兩小時後,蘇童才姍姍登臨,一臉的痛苦狀,抱怨這山太高。我說他這做派很像一個地主,大約要有幾個長工抬著滑竿,再有幾個丫鬟拿著搖扇為其驅熱,他才來得愜意。當然,這些都是玩笑話了。
也許是同齡人的緣故,我很關注蘇童的創作,他的作品既是寫實的,又是浪漫的。他的新作,我隻要能見得到的,一定要讀的。我喜歡他的小說。比如發在《收獲》上的《兩個廚子》,《鍾山》上的《白雪豬頭》,《天涯》上的《一九七三年深冬的一個夜晚》,這些作品都是蘇童的近作,我覺得它們非常紮實,洋溢著濃濃的生活氣息,可感可觸。所以,在報紙上看到有關對蘇童作品的評論,說他的近作不如從前,我覺得這是不客觀的。要知道,蘇童走紅的那些年,很多人也未必認真讀了他的作品,而是跟著媒體人雲亦雲。而現在認真讀一個作家的作品才敢來“發言”的批評家也越來越少了。文壇已經相當浮躁了。當然,一個作家一直保持著創作上旺盛的激情是不現實的,誰都有創作的高潮和低穀。我們用不著懷疑一個優秀的作家,用不著為著一個作家極個別作品的“平淡”而大驚小怪。
蘇童和兆言同在南京,他們的身上,都有一種非常可貴的文學品質,那就是閑適。無論是他們的為人還是為文,都可以讓人體會到那種寵辱不驚、揮灑自如的氣度,這決定了他們的寫作一直悠徐從容、不急不躁。看來是江南靈秀的山水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滋養了他們。
還有兩件小事值得一提。有一年,我因自己的一本書被出版社惡意篡改而與之對簿公堂,法庭需要一些作家提供的關於這類事對一個作家“名譽權”的影響,我給蘇童寫了一封“求助信”,他很快寫來了與之相關的文字,並說他的作品也曾有過類似遭遇,提醒我打官司要“酌時酌情酌力而定”,使我一直心存感激。還有一次,我們在海南島參加《天涯》的筆會,有一天傍晚一行人在海邊散步,李陀先生忽然指著前方的蘇童說:“你們看他,像不像一隻虎頭鞋。”李陀是東北人,他把蘇童與憨頭憨腦的虎頭鞋聯係在一起,的確十分傳神和精妙。我們大笑起來。蘇童大約聽到了這話,他回過頭怪聲怪氣地問:“你們笑啥哩?”
鐵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