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者的魅力——我認識的鐵凝
陳超
在我眾多的詩人、作家朋友中,鐵凝是真正讓我佩服的少數人之一。她小說寫得漂亮當然是重要原因,但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原因是,作為“文學性個人”,她沒有讓文學給毀掉。是啊,我看到這樣的朋友太多了:他們迷戀寫作,腦子夠用又肯吃苦,天上的老爺子也不虧待他們,他們終於“成功”了。但常常令我悵惘的是,成功後的他們,卻被他們曾熱愛的東西鬧亂了,他們失去了寫作的本真和快樂,變得特別重視別人的看法,為把自己變成可供欣賞的對象,他們刻意發展怪癖,自我戲劇化,把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在人前,他們簽名簽得都快忘自己姓什麼了;而獨處時,卻焦慮、痛苦、疲憊不堪。由於丟失本真,他們甚至不能把這焦慮和痛苦轉化成新的寫作動力。
鐵凝在我眼裏可不是這樣。她的寫作貫穿了整個新時期文學,算是名滿天下的作家。但她似乎永遠能夠自如明澈地生活和寫作,麵對紛紜浮躁的世界,保持著一顆美麗而誠樸的心。我很欣賞這種自如明澈的飲者姿態,無論喝的是甜酒還是苦酒,其回答都會是“幹杯”,對文學我持一種平和的看法。沒有人強迫你寫作,我們之所以孜孜不倦地從事這個行當,是因為它使我們快樂和心安,使我們感到對生命經驗的留戀,並保持對人性秘密的好奇。寫作者的魅力體現在,當他用語言使生存的遮蔽敞開時,自身的生命也逐漸變得澄明。因為,我認為讓文學毀掉的人大半必有得妄之心;忠誠於藝術的健康寫作者,理應是鎮定自若的。寫不出至少可以不寫。這“不寫”,算不算對文學敬意中最高級的那一種?我想,它就是。
雖然和我抱有相似的看法,但鐵凝是幸運的。我和她共一城風雨,三旬五旬總會碰上聊聊天。在我印象中,鐵凝始終保持著創作活力,這活力不是一時的噴湧,而是源源不斷地舒徐流出。寫作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個人秘密幸福的一部分,她不想讓這一切帶有一絲強迫性和表演性。正是這種放鬆的心境和自我訓練養成的良好寫作習慣,使鐵凝的作品質量穩定,且不斷精進。從70年代末到今天.她為文壇提供了大量精品。為避朋友之間可能存在的“私心”,我隻想舉出那些得到大家“共識”的篇什:《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玫瑰門》《麥秸垛》《棉花垛》《青草垛》《對麵》《埋人》《孕婦和牛》《馬路動作》《遭遇禮拜八》。最近出版的《鐵凝文集》五卷本,隻是她創作總量的三分之二,被她刪掉的不但有短篇中篇,還有成色本來很好的長篇。我想,鐵凝的成就當然歸於她的才華。但我更感興趣的是,她通過純正而快樂的寫作,使生命變得紮實透亮。如果寫作帶來的是作家心性的迷失,它將是怎樣一樁可怕的“勞動”啊。
平靜的心境使鐵凝清醒而自信。她自始至終拒絕各種意義上的“集體寫作”,她是堅持“個人寫作”的典範之一。不錯,鐵凝早就“名滿天下”了。但有趣的是,她的文學形象特別不確定,老是有人問我,“你們河北的鐵凝算是什麼類型的作家?”對此我不知如何答對。現實主義?詩性小說?精神分析?意象結構?寓言型?象征派?荒誕派?意識流?羅曼司反諷?黑色幽默?潛傳記?女性主義?……這一串嚇人的名詞,都很難恰當地罩在鐵凝頭上。反過來說,她的小說與這些都有關,鐵凝像一個快樂的精靈,在捉弄批評家張開的大網,她不斷說,“我在這兒呢”。
但不要認為鐵凝是那種情不知所鍾的趕“潮”者,她文學形象的不確定正是其具有非凡活力、真正進入自由書寫狀態的標誌。我說,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作家,必是不斷給批評出難題的人,他(她)擴大了批評家的茫然,提醒了他們的無知,激活了他們的理論想象力。生存和生命的複雜含混,決定了小說敘述形式的變動不居。如此說來,隻為某一“風格”而寫作是可疑的,那是一種源於閱讀的寫作,這些作家的寫作動力,通向某種已成的“好小說”。他們會依據已成“好小說”的經驗和模式進行寫作,也能寫出質量穩定以致使人看不出哪篇更本真——的小說來。而鐵凝卻不屑於成為時髦的批評家的“打工仔”,和西方大師們不掏錢的“函授生”。不是她不了解這些,而是她不指望它們。作為好朋友,我知道鐵凝的寫作動力不是源於已成的“好小說”,而是源於使她寫作的力量。在她話語方式各異的小說中,我們會看出她小說的根基紮在生命經驗和敘述手段相互選擇相互發現的關係上,是自明的,可以還原的。因此,我們讀她的小說,無論是“老式的”還是“先鋒的”,都會感到氣脈貫通、經絡舒展,感到生命受到內在震動後的本真訴說。在當代文壇,這種文學形象的不確定狀態,在我看來一個是“老”王蒙,再一個就是“小”鐵凝了。在一個爭強鬥狠要立派歸宗的寫作時代,隻有有“定力”的作家才有本領保持自己的“不定性”;也隻有真正的“快樂寫作者”才能夠或者說敢於捍衛自己“變色龍”一樣的樸實本色。個人是最多的,比流派還多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