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畫報社的主編還是要求欄目主持人一定要有幾句話。畫報是人家的,卻之不過,我隻有挖空心思拚湊了下麵一段話:一位絕對樸素絕對真誠的普通女性;一位特別靈性特別智慧的傑出女性;一位從不趨時從不媚俗的淡泊女性;一位獨步文壇掀起一次又一次文學高潮因而令海內外矚目的女性。
這段話,盡管包含了我對王安憶的全部認識,但一旦用文字表述出來,卻怎麼看怎麼別扭,透著俗氣,不倫不類,像廣告詞。問題是,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招兒。
而最讓我難受的是,這一期畫報出來,在欄目主持人我的照片上,編輯加了一個頭銜:中國著名作家。我當時隻差沒有氣暈過去。在編輯,也許是好心,覺得王安憶這樣一位作家,必得由一位“中國的”“著名的”作家來捧場。在我卻如同吃了一隻蒼蠅一樣惡心,完全毀滅了我應約主持這期欄目的那份虔誠。把一種恰恰因為長期的苦悶而懷有的虔誠變成了一種狐假虎威的小人伎倆。這與其說是一種無意造成的幽默,莫如說是有些惡作劇的嘲諷。
這一期畫報出來,我猶豫了好久給不給王安憶。想想石頭拋上天終要落地的,還是硬了頭皮寄去,隨著寫了一封有氣無力的信,做了一點自己都以為很沒有意思的說明。
我的尷尬不安,純屬庸人自擾。那之後不久,我因事路過上海,給王安憶去了電話,她很欣然地說,到家裏來吧,正好還有朋友,我給你們做飯。文講所之後,除了兩次全國性的文學會議,還有兩、三次在上海的匆匆路過,十幾年來,我和王安憶再沒有別的見麵機會。我對她的了解,除了信,主要是通過她的小說和其他著述。對她創作的恭維多如潮水,但我從來也不能完整地讀完一篇——其中有許多讓我越讀越不懂王安憶。
我對她的理解,完全基於我自己的認識。
王安憶是個純粹精神性的人。生活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她仿佛完全置身事外。有一次見麵她跟我說,滬上一家時裝店想用她的名字做店名,為此每年付給她一萬元,她覺得有些滑稽,婉謝了。我有些為她惋惜,也為這世界遺憾。
王安憶在《神聖祭壇》中寫道:“也許是軟弱不堪重負,期望支持,使世界上有部分人去寫小說,他們找到了藝術的依傍,而寫小說的命運卻要求他們有另一種勇敢與獻身,好將他們的心靈犧牲,那便是‘祭壇’的由來。我隻可獻給我的神聖祭壇。”在《重建象牙塔》裏,她再次強調:“當我們在地上行走的時候,能夠接引我們,在黑夜來臨時照耀我們的,隻有精神的光芒。精神這東西有時候大約就像是宇宙中一個發亮的星體,光芒是穿越了陰冷的內核,火熱的岩漿,堅硬的地殼,噴薄而出。現在我好像又回到了我最初的時期,那是人生的古典主義時期。那是可以超脫真實可感的存在,去熱情追求精神的無感無形光芒的時期,我心潮澎湃。我有種回了家的親切的心情,我想我其實是又找尋回來了我的初衷,這初衷是一個精神的果實,那就是文學。”
當我讀著這些語感接近漢譯《聖經》,深沉灼熱卻又懷了義無反顧的嚴峻的宣言時,我感到震悚,同時不免蒼涼。
王安憶將自己作為犧牲,完全地奉獻給了文學。而在她寫出的全部文字裏,我讀出的卻隻有兩個字:“體貼”。她安靜(不是冷靜)地、敏銳(不是尖銳)地、細致(不是細膩)地、精確(不是精致)地、真實(不是忠實)地摹寫了一幕又一幕人生場景,一個又一個生命曆程,從中透露出她對於在多變而又呆滯、浮泛而又凝重、喧囂而又沉悶的生存情境中頑強忙碌或聽天由命的各色人等的深刻精神苦痛的莫大悲憫;其中更多的是對於庸常的、弱小的、卑微的、孤立無援的、被人忽視甚或受人歧視的人們的生命以及精神欲求的深切關懷。她聚精會神、心無旁騖地做著這些,仿佛履行著神賦予的使命。她說:“任何虛偽與掩飾都是深重的罪惡。它必要你真實。”麵對著這樣的真實,除了隨之陷入對人類命運的深長沉思,你還能怎樣?在她的筆下,即便是七天七夜的性交,對於一個閱讀心態正常的人,引起的也不會是敏感器官的激動。
王安憶精神上的高遠和藝術上的深刻,造就了當代文學的瑰麗景觀,成就了她人生某一層麵的成功,卻使她失去了多少世俗的快樂。那快樂或許很表麵卻也是很實在的。極端的精神化使她像一個概念一樣變得抽象了。也許王安憶自己並不這樣認為,但我卻以為王安憶對於她所說的“神聖祭壇”的完全奉獻,是文學殘酷性的一種。
當我蟄居於一個除了天災人禍便難得被人記起的外省的角落,時常一整天一整天孤寂地枯坐,拿回憶往事、回憶往日的朋友打發日子的時候,我耳邊時常會響起那片在橙色的燈光照耀下的迷蒙的、沙沙沙的雨聲。我的這種感慨當然是不必要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寧願王安憶依然是那個在雨夜被人送回家的女孩。
但她卻成了庇護別人的傘。
很長時間,我們的音信荒疏了。王安憶帶著她的作品走遍中國,走到海外,走到世界的許多地方。她的世界像星空一樣那麼廣大,有越來越多的人、要人、名人注視她、包圍她、追隨她。我和當初同她一道走上文壇的許多平庸的朋友如今隻能像仰望星空一樣來讀她的小說和著述,從中感受她的思想、她的存在。認識她當然是我的一種驕傲。但她畢竟那麼遙遠了。
卻意外地接到何鎮邦的電話,他正為一家刊物主持一個關於作家話題的欄目,說王安憶點名讓我寫關於她的文字。我很感動。歲月削弱了、磨滅了、淹沒了、廢棄了許多東西,卻沒有改變王安憶的真誠,對人的關懷的真誠。
王安憶自己就是一部書,從中我也隻讀出兩個字:體貼。
麵前又亮起那一片橙色的燈光,燈光照耀下的那一片迷蒙而又明亮的霧一樣的雨,雨中那一把傘,傘下麵那一個人,人的那一顆溫暖、智慧因而優美的心。
永遠的雨。永遠的沙沙沙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