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看王安憶
陳村
許多時候以來,我害怕寫人。用我謝絕編輯的說法是:不寫活人。我說的活人的定義是還活著的人和曾經活過的人。倒也不是怕人家和我打官司,而是寫人的難度實在太高了。我看別人寫的陳村先生就知道,這種差使簡直就是盲人摸象。我常在心裏嘿嘿一笑,善良的人啊,你們實在是寫錯了。人們造出的“錯愛”一詞,真是很有道理。
當然,我最終還是寫了一些。除了為好人好事鼓吹的成分,那多半也是被人家逼出來的,有人要讀就會有人來約,所以寫壞了不能全怨我。我主觀上是想寫得離對象近一些的,可是,那種叫人的東西,豈是隨便近得了的?這次的題目是寫王安憶。我和她認識二十年了,同吃寫作的飯,彼此沒有猜忌或尷尬的事情。我和她向來直呼其名,無須寒暄。寫人和寫風景一樣,越是熟悉的越是難以下筆。我已經不知道哪裏是景色,哪裏是陰影。再說,我曾專門寫過她幾回,舉例時也時常要舉到她的。現在,還有什麼新鮮的話要說嗎?
現在,是我認識王安憶二十年後了。不知朋友之間有沒有“七年之癢”。我看著她倒是不癢。她最出眾的優點是非常耐看。我讀了她二十年,有興趣再讀二十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她變得越來越簡單了,以往可能還有點雞尾酒的意思,現在就是水了,不是礦泉水,是自然的水,滄浪之水。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她的生活越來越有規律,一動一靜都有章法,顯出職業作家應該有的樣子。她的作品也很簡單,耐心地緩慢地一點點地做,不指望一蹴而就。有這樣的功夫,鐵杵也會磨成針的。那種種花絮般的因素漸漸退隱。隻憑著文字本來的能量。
王安憶從來是個有分寸的人。她也固執,她也任性,但是,多半說說而已。她有一隻盯著自己的眼睛,仿佛人家看自己,仿佛是自己的導演,隨時可以修正。我這樣的比喻是有語病的,她不患得患失,不人雲亦雲。細一些說,她怕輸,寧肯放棄患得的機會也不肯患失。要自己心裏通得過才心安。有人在作品中很淑女,生活中比較不委屈自己。王安憶不是。一般地說,她的生活狀態比她的小說更節製。生活中無法表達演習的那部分想頭,常常做到小說中去了。生活中無法用在活人身上的觀察和分析,用在了小說的主人公身上。我說過,我是讀了她的小說才認識她的。無緣和王安憶認識的人不必沮喪,她在小說中實在比生活中表現得更多更放達。我讀她的小說,有幾次讀得傻了過去,我想,這是她啊,是她啊。再看到她時,她依然是那樣的神情,那樣的談吐,不肯鮮活出來。我想,我知道你的,多了一點知道你。不是窺視隱私的意思,而是離她的魂近一些。小說家的作品其實也是他的生活,作品主人公的生活方式也是他的生活方式。當然不是一對一的,而是精神的,格調的。
我和她總是能找到意見分歧的地方。我總是能發現她的偏頗和破綻。她自然也能發現我的,但她一般不說。我和她經常話不投機。因為,我和她從來不會為了討對方的好而隱瞞自己的觀點。我知道,她對萬物都有自己的看法,雖然她出語謹慎不肯隨意褒貶。我知道她的局限,她的不近情理。既然她說的觀點都是她思想過的,我便沒理由用輕浮淺薄狹隘一類詞語來說她。我對她時而爭辯幾句,有時也用一點狡辯術。但她依然一板一眼,眼神中充滿正氣,令我無從油嘴滑舌。因為和她的關係比較長遠穩定,寫文章的時候便不避嫌疑,經常挑剔,偶爾也有所攻擊。但是,我在這裏願意公開心裏的變化。去年我去參加她母親茹誌鵑的追悼會,那天因腿疼,第一次在公眾場合用了手杖。茹老師有恩於我,我因疏懶,連看望她也極少。聽說她住了醫院,原想去探望,王安憶說不要緊,便想等到她手術後吧,誰知一等就是追悼會了。那天我看著老人家,百般無奈,心裏說,茹老師,我沒別的可做了,要對王安憶好點。我明白這樣說是很俗氣的,可能有點褻瀆,但我真是願意對她好點。何況我是她的朋友,我們有二十年了,一點也不曖昧一點也不生分。
在中國的職業作家中,她是最像作家的一個。沒有宣言,沒有旗幟,沒有花絮。在長長的歲月中,她總是有作品,總是有新的好的東西。對她,你可以期待。你可能比她輝煌,但沒她古樸。她就是那樣,死心眼地在傻做,你能奈何她嗎?
請原諒我提到性別。在中國的女性作家中,她是最像女性的一個。她不總把性別掛在嘴角,靠的是女性才有的知覺感覺。這樣說,還是有問題,如同我在文章開始時說的,真正的人很難表達。我補充說,她是一層層做起來的:是她自己,是女人,是人。她把每一層都做得紮實,還不曾歪曲自己。用比較俗套的說法,她像走向河口的河,飽經世故,漸漸開闊、舒緩、寵辱不驚。
現在已是淩晨三點。晚安,安憶。晚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