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安憶

陸星兒

時而,我會隱隱地意識到一種使命:有一天,我總得寫一寫安憶,畢竟深深淺淺地交往十多年,又在一個城市生活,在一個單位工作。但是,一想到寫安憶,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情會感到一絲奇怪的沉重,仿佛這自覺的使命,推卸不了,卻也完成不好。但有一點我明白,這“奇怪的沉重”來自安憶的心。安憶的心有多敏感?安憶的心有多細致?安憶的心有多深的思考、多大的包容、多痛的記憶?還有,安憶的心有多麼明了的直覺、多少鮮為人知的掩藏?

安憶的心,使安憶的小說變化無窮。

所以,寫安憶,是個困難的差使,因為無法概括,就像讀她的小說,你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明意思。我想,讀安憶,也隻能感覺。

開始整理對安憶的“感覺”。

我相信,安憶不會給任何人完整的感覺,不是她不願意給。最記得,她丈夫李章曾透露說,有一夜,他為安憶看小說清樣《叔叔的故事》,讀著讀著,他微微地驚異,這個正甜甜地睡在他身邊,像長不大的小女孩總愛使點小性子的她,竟有這樣深刻的思考,字裏行間凝聚著如此厚重的曆史感?他喜歡攝影,常常給安憶拍照,但在這樣一個夜深人靜的瞬間,我想象,他像打開了調不準焦距的相機,她在他的視線裏是模糊的。

真的,極少碰到像安憶這樣的朋友,讓你不斷“驚異”,和她交往,無論站在遠處,近處,她都耐人琢磨。最初和安憶接觸,感覺中,那個聰慧、文雅、纖細,與人與世有點格格不入的安憶和安憶的小說,《雨,沙沙沙》、《小院瑣記》還比較吻合。漸漸地,她的小說多起來,一部接一部,而且,小說的題材和風格一部不同一部,好像在變戲法,讓人目不暇接,我暗暗詫異:“安憶的生活積累到底有多大蘊量?”翻翻她的經曆,似乎沒有傳奇,也沒有遭遇滅頂的大災大難,見她去農村轉兩天,寫出《小鮑莊》;在白茅林勞改農場采訪三天,寫了《米尼》。“王安憶還有什麼可寫的?”不少人也都在揣度。安憶幹脆哪兒也不去了,潛心地寫,寫《崗上的世紀》,寫《三戀》,寫《烏托邦記》,寫《叔叔的故事》,寫《姊妹們》,寫《我愛比爾》,而穿插著中短篇小說的寫作,她還寫大部頭的長篇:《69屆初中生》、《逝水流年》、《紀實與虛構》、《長恨歌》等等,簡直像一口不斷噴湧的井,顯示著澎湃的創造力。可是,電話裏聽安憶的聲音,依然是小女孩一樣的細柔,見到安憶,她依然那樣嫻靜、恬淡、謹慎。涉及敏感的話題,她依然羞澀、回避,而通話或見麵,她關心的還是一些朋友的近況,她交談比較多的,還是日常的、家務的瑣事,似乎也很平實。但安憶的“平實”,像一隻有“餡兒”的饃饃,明明有飽滿的“餡兒”,卻沒做成打褶的、一眼能辨別的包子。她心裏的“餡兒”,究竟是甜是鹹是酸是辣?安憶大概隻在寫作的時候,才會從“饃饃”光滑的表麵滲透出“餡兒”的滋味,或甜或鹹或酸或辣,你還是吃不準這“饃饃”的心裏到底包裹著怎樣的一種“餡兒”?所以,讀她的文章,讀她的小說,總有一種隱隱的、期待的心情:對安憶是否又有新發現?

這種“不斷發現安憶”的心情,有這樣幾次,印象較深,一次是1989年。80年代末,我寫了一係列女人的故事,編成一部小說集,名為《天生是個女人》,請安憶寫序。那是最茫然的一段日子,我的這些故事,大都反映了中國女性在開始變革的社會生活中逐漸蘇醒,並蒙矓地希望“換一種活法”的故事。小說集所容納的故事雖林林總總,可我對我小說裏這些女主角的認識也隻是茫然、蒙矓。安憶的序,在分析了我的故事和人物後,一語道破地指出:“看來,這些‘新女性’,無論換多少種活法,結果都是在一個固定的樊籬之中,這個樊籬就是男人。接下來的問題是,她們能不能衝出這個樊籬,或者說,這個樊籬是不是她們想衝出去就可衝得出的。這是一個人類的命題,也是一個人性的困境,這困境是在人性的深處,可說是核心的地位。陸星兒走過許多路,終於到了這一個困境,我希望她不要因為害怕困難而回頭,或者繞道而行。”安憶提出女性的這些問題,是“人性的困境”,她把問題一下點到最要害的“穴位”,說到了骨子裏,並誠懇又深刻地向我指出繼續前進一步的困難所在。在80年代末,受“思想解放運動”浪潮的衝擊,剛得到啟蒙的我,是寫不出“人性的困境”的,這對於我確實是個難題。然而,讀到安憶的《三戀》,看她演繹愛情故事,赤裸裸地麵對著“人性的困境”,人物和故事都驚心動魄。我從安憶給我寫的那篇序裏,發現了她的《三戀》為什麼在當時會引起震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