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次“發現”,好像是1992年,我正準備寫長篇小說《精神科醫生》。我到精神病防治中心體驗生活,但小說的構想隻是以精神病醫院為載體,著重想刻畫的還是老三屆這代人進入90年代、改革開放時期的精神狀態、生存處境。人物在我心裏醞釀著,時近時遠,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可我不知道人物不能確定的原因。有一天,去安憶家玩,她問我手頭在寫什麼東西,我講了正活動在構想中卻仍然恍恍惚惚的“精神科醫生”,安憶好像不假思索地接話:這個人物有點意思,英雄末路嘛。“英雄末路”這四個字赫然突立,如同有靈感閃爍而過,我心裏頓時亮堂,那個始終恍惚的人物,仿佛從隱約的背景後麵明明白白、確確實實地站到我眼前。我差一點叫出聲,我立刻意識到,我可以動筆了,我有把握駕馭人物了,因為,安憶簡扼的話說出了人物的“核”,視線對準了本質,一切便了然。而且,“英雄末路”也是對一大批“老三屆”麵對新時代的概括,寫90年這一代人的心態、處境,“英雄末路”的評定,再準確不過了。寫完《精神科醫生》,我寫了一篇關於這部長篇小說的文章,題目就是:《英雄末路》。這點金之語,我卻“得來全不費工夫”。所以,我很重視和安憶閑聊,她常常會夾雜著閑話,出其不意地說出一些想法和看法,一句兩句,或犀利,或透徹,或獨到。

而最讓我吃驚的一次發現,是安憶被聘為複旦大學客座教授,並要給中文係的學生做個係列講座,是學生的一項選修科目,她要重點地分析幾部世界名著。我不能想象安憶站在講台前侃侃而談,不是談十分鍾、二十分鍾,是一上午,是連續不斷的幾個課時,還要講授整整一學期。雖說認識安憶很久了,可我從來不覺得她還有口才,每逢開會,能不發言的,她總是退讓、推脫,必須要說,也總是三言兩語,說得又快又短,常常是臉一紅一紅,紅暈未褪,話已結束。幾乎沒看她有過滔滔不絕的時候,就是和她通電話,她也是急急忙忙把要說的事講完,便立刻撂電話:那就這樣吧。決不拖泥帶水。很吝惜話語的安憶,卻自告奮勇要給複旦的學生講一學期的課,她的表現會怎樣呢?先是聽王周生在電話裏激動地告訴我:安憶講得很棒啊!可我仍然無法對“很棒”具體化。不久,為感受“很棒”,我趕去複旦大學聽安憶講課,坐在第一排,像個好學生,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師。講台上的安憶,又讓我驚詫了,她這樣不慌不忙地娓娓道來,沒有重複,沒有贅言,一句是一句,講到重點之處,或交代比較複雜的人物時,她輕盈地一轉身,在黑板上寫上幾個字,還畫出表現人物關係的圖表。那天,安憶給大學生分析勃朗特的小說《呼嘯山莊》,在講解這部小說時,她首先把《簡·愛》與《呼嘯山莊》進行了比較,這兩部小說都是寫愛與恨,但安憶的分析是:簡·愛與羅切斯特的愛情沒有超出我們一般人的經驗之上,而在那個狂風呼嘯、不見人跡的山莊裏所發生的愛與恨,它是一種永恒的力量,是一種與我們人類對峙的力量,安憶說:我為它命名了一句話。她把那句話一筆一畫寫到黑板上:“愛情消滅了肉體,同時愛情又化腐朽為神奇。”而在下課鈴聲響起時,安憶的結束語是:愛情具有心靈的特質,並在現實中可以使心靈超升。雖然,愛情故事很多,但是,能使我們在愛情之上看到神靈之境的,實在不可多得,而《呼嘯山莊》是一個。下課了,安憶從容地收拾講義,像個資深的老教師。印象中,她的講義是一本黃封麵的活頁簿。我仍呆呆地坐著,像在打量陌生人。聽了這一上午的課,安憶真的讓我感到陌生了,我使勁地問自己:她什麼時候鍛煉出這能力的?那一學期,安憶的這種講學能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複旦大學名副其實地當了一回教授。當這個教授,也是很辛苦的,除了備課的辛苦,還有長途跋涉的辛苦,清早起來趕路,坐21路電車,再換乘5路公共汽車,橫穿一個城市。在那個年月,誰都不舍得“打的”,安憶也一樣克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