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了以上“最吃驚”的發現,我心裏仍餘音繚繞,總覺得,對“安憶的發現”好像還沒寫完。而且,“新發現”就是近年的事。
四年前,《長恨歌》一脫稿,安憶便重重地病了一場。看她被疾病折磨得憔悴,我真是心疼。讀《長恨歌》,我隻感到那些細致到極點的文字,是安憶掰碎的心,對一條弄堂的描寫,就用了幾萬字的筆觸,細到對一顆落到地縫裏的西瓜籽都不放過。我想,她對這個世界的覺察實在太仔細,她對人情的體察實在太明白,她不病也得病啊。有天下午,她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去陪陪她,我馬上趕去。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她累了,躺下了。我坐在床邊的一張藤椅上,靜靜地端詳她,她更清瘦了,身體微微蜷曲,顯得很孱弱、很無奈的樣子,我的心緊得像一張快撐破的紙,我愛莫能助啊,誰能幫得了她的心?但是,每當我的心出現問題的時候,安憶總會及時地拉我一把,有一些情景,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1988年夏天,我從北京調來上海工作,心裏很空,記憶中,那是個最酷熱的夏天。我和兒子一到上海,安憶和李章就請我們在靜安寺紅都電影院旁邊的一家西餐館吃飯,安憶沒說一句安慰的話,但是,和安憶夫婦、兒子團團地圍坐在圓桌旁,我空虛的心像突然降落到地麵,有了安全感。我和靜安寺大概是有緣的,不久,兒子在靜安寺的一所小學讀書,而安憶的家也在靜安寺附近。兒子小學畢業參加升學考,這是兒子成長中的第一個考驗,那天,安憶讓我等在她家,讓兒子中午來她家休息,她給我們做飯,並由李章推著自行車負責接送兒子。一晃,兒子初中畢業考高中了,我們已經搬到了浦東,遠遠地離開了靜安寺,但是,在兒子第三天考試一結束,安憶和李章已經趕到浦東要請請兒子……安憶對朋友的周到和體貼,不僅我有感受,我知道,史鐵生的病,讓安憶有多牽掛啊。而對待父母,安憶的心更重,買房子、搬家,她第一條原則,就是要離父母家近。
天有不測風雲,去年10月,茹誌鵑老師匆匆地離開了大家。聽到噩耗,我腦子裏首先跳出的擔心是:這讓安憶怎麼麵對?我和王小鷹捧了一束鮮花立刻去安憶家,一路上都在與小鷹商量:進門後該對安憶說什麼最安慰?到安憶家,已經有不少人坐在客廳裏,安憶忙著給大家倒水,我不敢抬頭看她,隻是留心地聽她和別人說話,讓我驚訝的是,她不哭,很鎮定,說話的口氣出奇的平緩,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家裏坐了這麼多朋友,仿佛是湊巧一塊兒來做客的。那天,她把父親接到她家裏,在書房裏支了床,她對大家說:我現在想得最多的是,如何保護好父親。她的理性,她現實的態度,竟壓倒了如此巨大的悲傷,安憶刻不容緩地為自己確定了最冷靜、最切實的做法。
安憶超人的理性又使我驚詫了。她就是這樣及時地想到,兢兢業業地做到,每天下午按時回到父親那裏,陪他說說話,陪他吃晚飯,風雨無阻,雷打不動。什麼事情都經不住月月做到、天天堅持,可這一年多,安憶像個不曠課的學生,每天來來回回地走,不遲到不早退。她還得這樣肩負責任地走下去,她還會這樣不辭辛苦地走下去的。
當我發現感情豐富細膩的安憶又如此堅定,如此理性時,我才進一步地感覺到了安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