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多月,山青了,樹綠了,太陽也變得熱烘烘的了。
幾畝地的包穀,隨著夏季的到來,已經長到半人高了,鬱鬱蔥蔥,一片綠色,煞是喜人。不過,不僅僅是包穀苗的綠色,地裏的野草也很茂密,若不及時清除,就會影響包穀的生長。
這天吃罷早飯,黃西庭就領著楊懷中、楊懷安、楊懷讓、楊懷友和楊懷鳳到地裏拔草和找野菜去了。黃西庭本來是不讓楊懷鳳去的,但楊懷鳳鬧著要去,黃西庭沒法,就隻有帶上了她。
那塊地是陳延清祖上在很久以前開墾的一塊山坡地,也是大黑溝裏唯一的一塊山坡地,楊定國就是看上了那塊山坡地,才在大黑溝裏定居下來的。定居之後,就把那塊山坡地從陳延清的手裏租了過來,每年給陳延清交租子。實際上,那塊地並不多,也就三四畝的樣子。那塊地也並不好,遍地都是石頭娃子。大大小小的石頭層出不窮,怎麼揀也揀不盡。那塊地隻能種包穀和黃豆,種別的一律不長。如果風調雨順,收成倒也不錯,除了給陳延清交租子,倒也還能剩下少許的糧食供自己吃。但如果碰上旱年,那就慘了,不說給陳延清交租子,有時候竟連種子都收不回來了。不過陳延清並不象其他的地主那樣可惡,看在楊定國一大家子人的份上,他竟連一次租子也沒有收過。
大黑溝是一條高聳、狹窄、陡峭、深邃的山溝,溝兩邊山勢筆立,古木參天,奇峰突兀,怪石嶙峋,一直走到溝堖才能看到那幾畝坡地和楊定國家那兩間黑黝黝的石板房子。
那地方真是太遙遠、太閉塞、太寂寞了,似乎還處在遠古時期的洪荒時代。站在那兩間房子的門口極目遠眺,滿目都是浩浩蕩蕩的山脈、高高低低的山峰和奇奇怪怪的溝壑,隻有一條羊腸子一般的小路曲曲折折地從懸崖峭壁上通向外麵的世界,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誰也不會想到在這叢山峻嶺之中竟還住著一戶人家。
尤其是缺水不得了。在地頭上倒有一眼水井,但一遇到天旱就會幹枯,全年幾乎有一半的時間要到大黑溝口的龍王廟或者到山頂的天池裏去擔水吃。到龍王廟去擔水太遠,一個來回幾乎要走十二裏路。到山頂去擔水倒比到山下近,但野獸們常常到天池裏去洗澡,不但水髒得吃不成,而且還十分危險。
黃西庭領著孩子們扯了半天草,還找了一挎籃野菜,就又領著孩子們到山下擔水去了。老天爺自從在楊懷玉出生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雪之後就再也沒有下過雨,水井早已幹得起了灰塵。本來就沒有糧吃,如果再沒有水吃,那就真是隻有死路一條了。
黃西庭領著孩子們走了以後,就把楊懷玉留給了邱氏。邱氏陪著楊懷玉在家裏呆了一會兒,就把楊懷玉抱到門前的太陽底下曬太陽。她剝光裹在楊懷玉身上的破布,就把楊懷玉放在一塊破席子上,細心地為楊懷玉尋起虱子來了。楊懷玉身上的虱子真是太多了,不是成千上萬隻,而是成萬上億隻。那些可惡的寄生蟲們既不怕楊懷玉瘦弱,也不怕楊懷玉不經吃,見了楊懷玉那個細嫩的肉體,就肆無忌憚爬,肆無忌憚地啃,不但吃著楊懷玉的肉,喝著楊懷玉的血,而且還常常往楊懷玉的眼睛、鼻孔和耳朵眼裏鑽,真是討厭透了!楊懷玉自然對那些寄生蟲們毫無辦法,抓又抓不夠,捉有捉不到,除了哭,就再無第二條路可走了。
現在,虱子們的末日終於到了。邱氏既不會憐憫它們,也有辦法對付它們。邱氏把裹著楊懷玉的破布一層層解開,破布上立即就出現了一片黑糊糊的虱婆和一片白糊糊的蟣子。邱氏的眼睛看不見,沒法捉,就用牙齒咬。別看邱氏的年紀大了,牙齒卻極其整齊,也極其鋒利,咬起虱子和蟣子來就像吃炒包穀豆一樣幹脆利索。隨著邱氏的嘴巴的一張一合,裹著楊懷玉的破布就發出一陣陣咯咯巴吧的脆響。那種脆響極其悅耳,也極其殘酷,無論是成年的虱子還是未出生的蟣子都在那一陣陣的脆響中血肉橫飛,見了閻王。邱氏把那些虱子和蟣子咬碎之後並沒有吐出來,而是吞下了肚子。吞下去以後還吧嗒幾下嘴唇,呈現出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那是楊懷玉出生以來第一次精著身子躺在光天化日之下,太陽照在他的精身子上,有如一匹緞子蓋在身上,既光滑,又柔軟。雖然微風裏還帶著少許的絲絲涼意,但那些絲絲涼意卻涼得恰到好處,既使楊懷玉感到暖和,又使楊懷玉感到涼爽。幾片綠葉從天上飄飄忽忽地落下來,正好落在楊懷玉的肚皮上,使楊懷玉感到了一種涼颼颼的舒服。天是藍的,藍得深不見底。幾片白色的薄雲在藍天下悠悠地飄著,又悠悠地從太陽底下遊過,霎時間就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幾隻麻雀唧唧喳喳地落到楊懷玉的肚皮上,驚飛了楊懷玉肚皮上樹葉子。它們跳了幾下,叫了幾聲,還啄了一下楊懷玉的“小雀子”,又“轟”地一下飛走了。
邱氏還在繼續津津有味地咬著虱子,咬一會兒就用手摸一下楊懷玉,看楊懷玉還在不在破席子上。楊懷玉手舞足蹈的在席子上翻滾著,嬉笑著,既忘記了餓,也忘記了哭,還咿咿呀呀地說起了話,究竟說了些什麼,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一隻高大的野山羊從房後的樹林裏小心翼翼地鑽出來,又一動不動地站住了,它用機警的眼睛東望望,西看看,仿佛要看出這個破爛農戶裏有沒有它的敵人和陷阱。它的眼睛裏除了警惕,還有慈愛。也許它是一隻母山羊,正在為孩子尋找食物。直到它覺得沒有什麼危險了,才銜起一片綠嫩的樹葉,在嘴裏咀嚼起來。
突然,它好像發現了什麼,一個蹦子就消失在樹林裏不見了。與此同時,就從樹林裏鑽出了兩匹狼來。那兩匹狼是棕色的,有著狗一般的體型。它們可能是為追野山羊而來的,但野山羊跑了以後,卻意外地發現了邱氏,也發現了精著身子的楊懷玉。不過它們並沒有立即就跑到場院來,而是藏在樹叢裏,警惕地看了一陣子,才慢慢地向場院靠攏。
它們可能也是一對夫婦,公狼走在前麵,母狼走在後麵。母狼腦袋的正中有一塊黑色的絨毛,那一塊黑色的絨毛十分醒目。母狼走得很慢,乳房是漲鼓鼓的,似乎才剛剛養過孩子。公狼走幾步,就要回過身子對母狼哼哼幾聲,好象在跟母狼商量什麼事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