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坦然,安然,淡然,於是也就有了一種難得的自然。很遺憾,我做不到,所以,我常罵街,惹人不快。這一點,我要向這位年輕朋友學習才是。
我一直琢磨,他的這種性格與他的出生地,有些什麼因緣。南陽是個盆地,被四周的山圍住了成百上千年以後,對居住在其中的人來說,會有一種無形的囿限,施之於身心,天長日久,便化為自覺的拘束。盆地意識,對靠想象力吃飯的作家來說,是極為不利的。記得有一年,那時,周克芹先生健在,每次到北京來開政協會,總要抽空到舍下小坐,每次我都鼓動他跳出盆地。蘇東坡走了出來,成了巨人;司馬相如回到成都,與卓文君一塊兒開小酒鋪,再無像樣的辭賦出手。川籍作家,凡走出夔門者,皆成大器;相比之下,留在盆地者,就稍遜色矣!
當然,這不過概而言之罷了,不是絕對規律。
盆地有豐饒的物產,悠久的傳統,厚積的人文資源,以及在封閉狀態下能夠保持完整的原生態。正如人走進林子裏,往往找不到茫茫林海的感覺,寫作,也是這樣,有時要有一點布萊希特戲劇理論的間距效果才好。蘇東坡雲:“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便是這個道理了。周大新在南陽,寫盆地,就不如走出南陽,回過頭去寫盆地。以更廣的視野,以更高的角度,寫盆地裏的人和事,寫盆地的過去和現在,便有了新的見地和新的境界。
代表作便是他積數年辛苦寫出來的《第二十幕》,在百萬字的篇幅中,給我們描繪出那多姿多彩的百年滄桑,是近年來少見的全景式長篇小說。其中,有許多聞所未聞的故事,有許多見所未見的情節,有許多駭異驚奇的人物,有許多耳目一新的場麵,有許多深刻雋永的語言,有許多活靈活現的細部描寫,生死情愛,烽火鐵血,無不寫得淋漓盡致,應該說,這是我讀到的他作品中,最具其個人風格的一部標誌性作品。
我為他拿出來這本盡到作家職責的作品高興,也為他努力表現出來的文學素質表示祝賀。有一次討論會,大家說了許多讚揚的話,也未見他多麼喜形於色。即使大家都比較肯定這部作品時,也未見他登熒屏,會記者,講體會,談感受。還是他的一貫作風,在他的文學莊稼地裏,種完這一茬,收了,再種下一茬,辛勤勞作,樂此不疲。
我常想對周大新說,我很佩服有些作家,在書外所下的功夫。營造聲勢,利用媒體,展開攻勢,大造輿論,出場亮相,名流助陣,甚至組織反麵文章,以批促香……通過種種非文學的手段,書多賣,錢多賺,在廣告社會裏,這是無可厚非的行為。雖然,短暫的喧囂,與作品實際的價值,有時未必成正比。但是,正如一件金光閃爍的飾物,是足金,是K金,還是鍍金,經過較長時間的氧化,會出現成色上的變化。然而,變又如何?在變之前,書賣出去了,房子買下來了,車子買下來了。所以,在商業社會裏,崇尚“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好酒不怕巷子深”的株守主義式的行銷策略,我不以為是可取的想法。
從周大新當年出道的《漢家女》,到20世紀末的《第二十幕》,他是靠作品本身的魅力,去征服讀者。這當然沒有什麼錯,也很正常,而且,也是依循以往絕大多數作家的常規行事。但是,不能不指出的,大新過分斂約的內心狀態,一方麵是受到他那盆地的自囿意識的影響,一方麵也是與他多少有點內向的性格相關。寫作兢兢業業,經營馬馬虎虎,所以,在他今後更長的道路上,自然還會有令我們刮目相看的作品問世。到那時,我建議,有百分之百的寫作,必須有百分之二百的經營。如果說,20世紀80年代走出南陽,是第一步;20世紀90年代衝破盆地意識,是第二步;那麼,在新的世紀開頭,適應變化了的大時代,則應該是響槌重鼓的第三步。
我這樣期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