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人楊少衡(2 / 3)

楊少衡喝酒很幹脆很爽快,一不小心就滑入“恰到好處”的境界。但別人並不知道我們是怎麼喝的酒。我出門喝酒,老婆問,和誰喝,我說少衡,她便放心。她對少衡夫婦很有好感。有一次少衡夫婦上我們家,為的是向她學習當媽媽的經驗,這讓她陶醉了好些年。以後她聽說少衡的女兒考上南京的名牌大學,年年得獎學金,她便說,原來他們比我們厲害,我們得向他們學。我說來不及了,她說怎麼來不及,不是還有孫子嗎?我喝酒是不能說和海迪一起喝的,要說了,她就得多加—句,少喝點,因為海迪讓人不放心。朋友中她就信任少衡—個。我想少衡的夫人對我也有點信任。有一次,我們到龍海喝酒,少衡的朋友在那裏。不知道為什麼,少衡的朋友常常變成我和海迪的朋友,而我和海迪的朋友也常常變成少衡的朋友,所以我們常常有酒喝。我們到了海迪的地盤酒是不能少喝的。酒喝到接近“恰到好處”的時候,少衡接到一個電話,接這個手機他的態度十分端正,一臉誠實,他對著手機說,沒有真的沒有就一點點。說著便看著我笑。笑過之後說,我老婆要和你說話。我接過手機,他夫人說,少衡又喝多了吧?我說沒有。她說怎麼沒有,我聽他說話就知道喝多了。不能讓他再喝,他最近總是超過警戒線。我說有我在,你放心。可是當時局麵已經失去控製。我說少衡你胃不好,少喝一點。他說我已經好了,你不好,你少喝,我來,我替你幹了。海迪在一邊說,還是我來吧,你們都不行,隻有我行。說來說去三個人就一起幹了。那天我們都超越了“恰到好處”。我不知道少衡那天晚上如何向夫人交代。我很抱歉,我辜負了他夫人的信任,很久不敢上他家。我發現少衡在家裏的地位很低,夫人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上班下班,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顛來顛去,買菜帶小孩,還笑嘻嘻的,叫服從命令聽指揮。有一次我到他家吃茶聊天,說著說著他突然跑到房間裏去,說我來吧我來吧,想幫夫人掛窗簾。他夫人說,去吧去吧。他便又跑出來,對我嘿嘿笑,說今天正好大掃除。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女兒高考時失眠,吃了藥睡著了,他怕她睡過了頭,誤了考試時間,便坐在她的床頭守時鍾。他說這種時候鬧鍾手機什麼的都不能信任,因為這些沒有感情的東西在關鍵時刻往往會出錯。他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夫人就站在旁邊笑,說,青禾你看,他這人就是這樣,有點傻。

有一次少衡給我打電話,說北京來了個人,是《人民文學》的,想和大家見見麵。來的是楊泥。其實楊泥是衝著少衡來的,她在一家雜誌上看到少衡的小說,專程到漳州來向他約稿。少衡說,好不容易北京來了個大編輯,把哥們兒姐們兒都叫來,大家認識—下,好投稿。我去了,以後也很熱心地向楊泥寄稿子,寄了好幾次,沒有一篇用得上。我這才認識到水平有點問題。少衡卻安慰我,不是水平問題,眼鏡配人戴。“眼鏡配人戴”是一句漳州話,在這裏的意思是每個刊物都有自己的風格,也許你的東西不適合北京。我知道他的好意,也知道自己的不足,我說還是你行。他便嘿嘿笑,說,都稱都稱,臭都坎。又是一句漳州話,意思有點接近碰巧和偶然遇上和瞎貓碰到死老鼠。他從此和《人民文學》年年“都稱”,一年一兩個中、短篇,從《饕餮》到《該你的時候》,一連十篇。

在他發表《釣魚過程》的時候,我發現我上當了,根本不是什麼“都稱”,這裏麵有名堂。我得認真對待。我於是就認真讀,讀出一點東西。我想現在小說家所困惑的不是寫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和一個什麼樣的人,而是如何來寫自己想說的故事和想塑造的人物,也就是說,用一個什麼樣的敘述方式和敘述語言來完成自己提出的任務。楊少衡正是在這裏獲得成功。我想起楊少衡對我說過一句話,這句話是在閑談時說的,他說得很隨意——這是他的一貫風格,他常常把經過深思熟慮的東西輕描淡寫地說出來,而且臉帶謙虛的微笑,讓你感到這句話微不足道。但我這一次沒有上當。“人家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我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還換了一根槍。”如果把換一個地方看成是題材上的變化的話,換一根槍的“槍”就是作家手中的武器——敘述方式和敘述語言。他不是說著玩的。他是認真的。他寫小說表麵上很隨意,在什麼地方都能寫,甚至開會的時候,也能偷偷地寫上幾段,領導以為他在做記錄,很滿意。其實,他寫得很認真,寫完了放著,看了再看,改了再改。我發現,從最初的短篇《我的哥哥和爸爸》到《雙聲道》到《愉悅》到《木船和一頂帽子》,的確是一個階段一個“樣子”一個階段一根“槍”。《木船和一頂帽子》可以看成是現在的樣子,現在用的“槍”。而這“槍法”從短篇《木船和一頂帽子》到長篇《金瓦礫》到中篇《釣魚過程》(《金瓦礫》之寫作早於《釣魚過程》)日漸圓熟。這種敘述方式和敘述語言本身就是—個“釣魚過程”,讓你跟著他的“魚餌”跑,欲罷不能,轉來轉去,最後上鉤。

又是在一次閑談中,他說了這樣—句話:“在影視作品的衝擊下,小說要贏得讀者,就要讓人家有閱讀快感。這種閱讀快感是影視作品所不能替代的。”盡管他還是說得那麼隨意,我卻不敢“掉以輕心”,我再一次閱讀他過去和現在的作品,我發現,他有意把早期作品中固有的機智與幽默的成分推向極致,使之貫穿始終。

少衡的機智主要體現在對故事的敘述上,他善於講故事,善於“吊胃口”,把一個本來不是很複雜的故事講得津津有味,把你急於知道的東西藏在袖子裏,這就是所謂的懸念,懸念有故事的,也有心理的。這種雙重意義上的懸念的運用在他的短篇《愉悅》已見端倪,到《釣魚過程》得到圓滿。一路下來,《納米布》《尼古丁》《林老板的槍》《該你的時候》,到《金粉》和《藍籌股》又有新的突破。我特別喜歡《金粉》的悲劇意識和《藍籌股》的新思維。他的幽默主要表現在敘述語言上,這種幽默的主要特征是:一方麵把略帶政治色彩的常用語言生活化,使原本需要很正經說出來的事情帶有調侃的味道;另一方麵,把世俗的敘述對象準嚴肅化,使原來隻要很隨意說出來的事情嚴肅化,造成—種心理反差,使讀者在這種反差中得到略帶跳躍的輕鬆感,眼隨心動,不禁一笑。這是我們這個特殊時代的特殊語言,這也許不是楊少衡的獨創,但他用出了自己的特色,自己的風格。而這種貫穿始終的敘述方式和敘述語言與恰到好處的懸念的運用,正是閱讀“快感”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