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人楊少衡(1 / 3)

漳州人楊少衡

青禾

說楊少衡是漳州人沒道理,因為每次填表,楊少衡會在籍貫一欄毫不猶豫地寫上:河南林縣。林縣現在叫林州市,有一條“紅旗渠”,名聞中外。楊家祖祖輩輩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林縣的—個小山村裏。

但我還是說楊少衡是漳州人,因為他是吃漳州的大米長大的,他說一口地道的漳州話,他按漳州人的方式生活,他的小說裏寫的是漳州故事,他把漳州風俗和漳州話寫進小說中,寫得活靈活現、出神入化。要是哪位國際或省際友人問我漳州人是什麼樣,我就說,就楊少衡那個樣,安靜、平和、寬厚、與人為善、與世無爭、樂於助人。楊少衡的微笑就是漳州人的名片。

使本來應該是林縣人的楊少衡變成漳州人的原因是革命。革命改變了中國,也改變了楊少衡的出生地。20世紀40年代的某一天,生活在林縣山村的一位楊姓青年參加了革命。參加了革命的這個人跟著共產黨打過黃河打過長江打進福建一直打到漳州。服從革命的需要,他留在了漳州,在漳州娶妻生子,第一個在楊家誕生的便是楊少衡。

漳州人把從北方來的人叫“北仔”。北方人的孩子叫“北仔囝”。北仔囝吃饅頭,說北仔話,北仔囝和北仔囝—起玩。楊少衡當了一陣子北仔囝之後就迅速本土化,他喜歡和本地的小孩一起上樹,一起做彈弓,一起揀地上的龍眼核當子彈襲擊行人的屁股,他還跟他的同學—起,偷吃過芝山下的木瓜,十二歲的楊少衡就在芝山腳下的漳州一中讀書。芝山是漳州名山,芝山上曾經有過一個書院,叫芝山書院,相傳留有大理學家朱熹的書撰,雲:“五百年逃墨歸儒,跨開元之頂上;十二峰送青排闥,自天寶以飛來。”我想楊少衡多少沾了一點芝山的靈氣。

我認識楊少衡的時候他已經不是北仔囝,而是地道的漳州少年作家了。那是1979年的秋天,《福建文藝》(即現在的《福建文學》)發表我的處女作《到底誰合適》,我正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工友告訴我,長泰有個人,也有一篇小說要在《福建文藝》上登,題目叫《醫生》,他也是漳州知青。這個人就是楊少衡,是我的工友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我的幸福感由此向長泰延伸。但我已經忘記我們是在什麼場合下第一次見麵,我隻記得在一個風很大很冷的晚上,我和楊少衡騎自行車到漳州西街一所新蓋的樓房裏,我的工友他的同學在那裏等我們。那天晚上我們泡茶聊天,聊得十分愉快。我們是懵懵懂懂地撞進文壇的,我們其實並不知道什麼是文學,如何做小說。於是我們決定找老師,很快就結識了一位原來在福建省第二師範學院中文係當教師的王鳳貴。王鳳貴是個才子,但他隻說不寫,他的思想十分活躍,我們從他那裏得到許多啟發。我們於是又趕潮流去上夜大中文班,以後夜大又變成電大。楊少衡對學習十分執著,上了電大上黨校,上了漳州黨校又上省裏的黨校,上了省裏的黨校又上魯迅文學院,上了魯院又上西北大學作家班,亂七八糟的文憑拿了一大堆,還差一點拿到碩士學位。

1980年夏天,《福建文藝》編輯部辦了—個筆會,把當時剛剛寫了幾篇小說的業餘作者請到鼓嶺住了二十天,漳州請了三個作者,楊少衡、海迪和我。於是後來有了漳州小說“三駕馬車”之稱。楊少衡曾說,寫小說他是經驗型的,是通過實踐慢慢學會寫小說的。而海迪是天才型的,天生知道如何寫小說。這是楊少衡說話的風格,他在說別人如何好時總要先把自己貶一下。但海迪的確有點天才,他有一度曾連續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上海文學》發小說,《小說選刊》和《新華文摘》都轉載過他的小說,後來他在《中國作家》上發了一個叫《再來四客冰激淩》的中篇小說,出了一點意外,惹了一點麻煩。在那個草木繁盛的鼓嶺,我和海迪第一次見麵。海迪是龍海人,到南靖插隊,當了農民之後當礦工,在地下挖了一陣子煤之後又到供銷社賣東西。他抽煙、喝酒,有一次喝醉了酒在床上抽煙,把被子蚊帳燒了,差一點沒把自己烤了。他的第一篇小說叫《偷雞的人》。他比我先上山,聽說我到了,從房間裏跑出來,跳到台階下,拉著我的手說,你來了,你就是青禾,少衡呢?我說少衡不能來了,他住院了。其時楊少衡在長泰縣的一個公社當黨委常委,搞計生,忙得一塌糊塗。感冒發燒,空肚子吃藥,把原來很健康的胃吃穿了—個洞,大出血,差一點把命送了。為了保住他的命,醫生發狠切掉了他三分之二的胃。過後他說,大意失荊州啊。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和海迪在鼓嶺經常喝酒,喝的是北京的二鍋頭,和我們—起喝酒的還有一個叫齊紅的女傑,這個齊紅就是後來的唐敏。有一次她走進我們宿舍,海迪說要不要來一點。海迪的臉已經喝紅了,他的意思是想嚇她一下,沒想到她抓過酒瓶子就往桌上的杯裏倒,一倒就是大半杯。她以酒當茶,一邊和我們聊天,一邊就把酒喝完了,不用下酒菜。我們在喝酒的時候很想念楊少衡,聽說他也有一點酒量。

和楊少衡—起喝酒是幾年以後的事情,那個時候他的胃已經好了,不但好了還長大了,能吃兩碗幹飯,也能偷偷地喝點酒。我說真好了?他哈哈一笑,說“跌斷手骨更勇”。這是—句漳州話,但意思淺顯。那個時候他已經從長泰調回漳州,在行署當秘書,我們常常在一起議論國家大事人類命運,就人們關心的熱點話題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指點一下江山。我們寫的小說也交換著看,說一些批評和鼓勵的話,大抵以鼓勵為主。我們聽說漳州又有一位作者在《福建文學》上發小說,還是個女的,叫賴妙寬,高興得不得了。賴妙寬是一個穿白大褂的眼科醫生,她不怎麼把寫小說當回事,想著了就寫,常常不寫。我們說,這怎麼行,要多寫常寫。於是就想法子拉她進“圈子”,意在促進,我們都寫了什麼什麼,你不寫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也對不起大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的促進,她也就正正經經地寫起來,一寫起來就非常了得。少衡說,天才天才。她先是中篇小說《共同的故鄉》被《小說月報》轉載,接著小說集《天賜》在省裏得一等獎,電視劇得飛天獎,最近,她在《人民文學》上發的短篇小說《右肋下》又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4年小說排行榜。

妙寬結婚的時候我們就到她那裏去喝酒。那次楊少衡喝得有點盡興,我擔心他的胃,一直叫他少喝一點,他說沒事沒事早就沒事了,今天不是高興嘛,來,幹,小賴,還有你的夫人,我們一起幹。其實他已經有點醉,都把妙寬的先生叫成夫人了。但他堅持說他沒醉,隻是恰到好處。什麼叫恰到好處?就是處在醉與不醉之間,無比放鬆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