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書香能致遠(1 / 3)

最是書香能致遠

殷慧芬

1996年6月我在廬山參加百花洲筆會,初識葉廣芩,和她同居一室,不無陌生。

我倆之間有著太多的不同:我們彼此的家鄉一北(北京)一南(上海);她出身滿族貴族,我出身上海普通市民家庭;她曾經闖蕩西北,東渡扶桑,我除了旅遊從未離開過上海;她說非常標準的京味普通話,我說一口被她稱作“鳥語”的上海話。我們勉強相似的是年齡,或者還有對文學的敬畏。我猜想,廣芩最初對我這個說“鳥語”的上海女子,是抱著觀望的心態,不指望會產生什麼勞什子的友誼吧?一年後我看到她描寫上海男人的文字小氣,斤斤計較,怕老婆……你看看,她對上海人的偏見(好在我們都“為人實誠”——廣芩語),友情就在這樣的陌生和偏見中,一點一滴仿佛涼水泡茶慢慢滋味起來。待到下山分手,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

廣芩說話愛抿嘴微笑,那淺笑裏透著智慧、幽默和寬容,仿佛在說,嘿,就這麼回事!她是一位胸襟大度、不拘小節的女性,比她年輕的男作家都叫她一聲大姐。她的一口漂亮的京片子令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位同事,那位先生也出身滿族貴族,說一口非常標準的普通話,溫和儒雅,當時他雖然是個普通工人,且處境艱難,但他熱愛科學鑽研學問的勁兒,想遮掩都不行。後來他去了美國定居。患難時期我們曾經有過非常珍貴純粹的友誼。我把那位朋友和廣芩類比,我猜想廣芩在過去的年代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並且我想念她的堅強。不知道是怎麼開的頭,廣芩說起了她的過去。果然,她說她六歲就失去父親,二十歲就當了“反革命”,下過農場養過豬,曾經生不如死。

仿佛身上的傷疤,你會不由自主地去撫摸,痛苦也是這樣,總是記憶深刻。廣芩盡管出生在京城的大宅門,看到過沒落的繁華,更多的卻是品嚐赤貧和恥辱的滋味。我後來去西安,和廣芩在兵馬俑博物館附近的古玩街閑逛,不知怎麼走散了。待到重新碰頭,我手裏已經捧著兩件淘來的“古玩”,廣芩不屑,連一眼也不瞥說,扔了。那天我關注的是滿街的“古玩”,廣芩關注的卻是陝西小吃,涼皮、千層餅、蕎麵餄餎、牛肉拉麵、小米稀飯、江米甑糕……幾年以後我看到廣芩寫的回憶錄《沒有日記的羅敷河》,這個從八九歲開始就代母親跑典當行,把家裏上百年的老底一件一件典當出去以維持生計的葉廣芩,曾經在1960年的饑餓年代,把家裏最後一個鼻煙壺,乾隆年間宮廷作巧的稀罕物件兒,以一元五角的價典給了古玩商,為了換取保命的五斤黃豆!1968年,貧病中的母親給即將遠赴西安工作的廣芩湊一床被子,以三十四元的價典當了一條精美的波斯毯子,事後這條毯子以數萬元的價格出現在文物商店……當時畢竟年紀小,廣芩說,經她手從家裏倒出去的古玩字畫何止價值千萬。而在“破四舊”的瘋狂中,家裏鋪天蓋地的字畫和書籍,還有精美的古瓷,都在院子裏化作了灰燼和碎片……真正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呀。我終於明白了在西安秦俑的古玩街,廣芩和我的差別,其間有多少痛徹心肺的隱痛和酸楚。我為廣芩哭!

葉廣芩姓葉赫那拉。清代這個顯赫的家族以出皇後而著名,至於嬪、妃之類就更不在話下了。辛亥革命後,這個家族才簡姓“葉”。葉赫那拉的姓氏帶給了廣芩無窮的災難和痛苦。同時也給了她文學的驕傲。她的係列中篇家族小說集《采桑子》,即是取她家族的先人、詞界才子納蘭性德的《采桑子·誰翻樂府淒涼曲》一詞的詞牌、詞句作為書名和篇名的。我想,在廣芩的血脈裏一定流動著無言的傲氣和風骨。

自廬山分手後,我和廣芩常通電話,交流的也無非是說了就忘的廢話,但我們彼此牽掛。1997年10月,廣芩說秋天的西安是最好的,你來不來?我說來了就住你家?兩個人都說好。因為兩個人都“實誠”,所以就有了我的西安之行。這是我喜歡的旅遊方式,找一個落腳點,然後就獨自瞎逛,期待冒險,或者是奇跡出現。我之所以敢賴在廣芩家,是因為她的先生在日本講學,家裏由她說了算。待在西安的幾天,廣芩時而也陪陪我。去乾陵的時候,我是獨自出遊的,在長途車站坐了“一日遊”的小巴士。後來才知道那是私人承包的小巴士,導遊想方設法帶你到一些破景點斂財,比如在扶風縣法門寺,導遊卻把我們引領至距法門寺數百米外的人造景觀“東方大佛宮”,僅門票一項就宰去了遊客十幾元錢,裏麵淨是一些造型和製作工藝都非常粗糙的塑像。事後知道,早在1995年國家宗教局就指出,法門鎮的“東方大佛宮”是不合法建築,應予以拆毀。而在乾陵附近,導遊又把乘客引領進人造景點“武曌園”,該園號稱融園林、展覽、遊樂於一體,票價二十元。我對此不感興趣,拿著導遊代售的門票去窗口退,卻被告知是“折扣票”,不能退。人生地不熟,我隻得坐在“武曌園”門外生悶氣,恰巧有一對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從載客小車上下來,他們原來打算去乾陵,半途被車主鼓動改道而來。心直口快的我告訴這對老夫妻,乾陵是非看不可的,武曌園是可看可不看的,二老一明白就撤退轉身叫車去乾陵了。原先那車主正殷勤地搶著在代買門票,眼睜睜看著一筆橫財落空了,竟把一股毒怨發泄在我的身上,園裏園外追著我不放。那車主長得方臉大嘴,和他那些祖先的塑像——兵馬俑一樣威武,那天我差點挨“兵馬俑”的揍。晚上回到廣芩家告狀,廣芩責怪我幹嗎不打電話給她,她保證立馬趕過來。說平時找人吵架不行,這送上門來的才痛快呢。還說她常常是路見不平,恨不得拔拳相助打一架。2001年9月,廣芩以家族小說《夢也何曾到謝橋》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這位昔日八旗世家的“格格”,一襲旗袍款款玉立,出現在浙江紹興的領獎台上,這時候的她不再是潑辣幹練,而是雍容端莊,此時此刻有多少沉痛的家族故事在她的胸臆間流過?廣芩是多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