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葉廣芩
鄧友梅
“葉廣芩的作品好就好在夠味兒,不僅有京味共性,還有她葉赫家的個性。好比‘穆柯寨’的‘炒疙瘩’,一樣的麵,她炒出來就另個味!”
這是五年前我為她的小說集《采桑子》寫的序中的一段話。評論家們創出“京味小說”一詞多年,我一直沒弄明白其準確定義,主觀上估計是除了用北京話寫北京事外,還得有北京“味兒”。要不怎麼不叫“京話小說”或“京事小說”呢?而這個“味兒”隻能意會不能言傳,是浸透在作者血液中的一種氣質。話可以學,我的北京話就是學來的,事可以編,我的一些故事是瞎編的,唯獨“味兒”作不得秀裝不了假,是長期在一個族群中生活熏染浸泡出來的。老北京人中有皇親貴族也有平民百姓,味兒也就有雅俗之別。但要俗得不粗,雅得自然,很不容易。廣芩作品透著優雅大氣而不扭捏作態。後來見到廣芩本人,盡管她在西北高原的基層生活工作多年,穿著樸素,言語謙和,但舉止言談卻自然流露出雍容高雅的風度,我便聯想起故友九王多爾袞的後人金寄水。他們似乎有一種相似的滲透到骨髓中的文化底蘊。
於是我就認定了葉廣芩是個出色的“京味作家”,雖然她也寫過其他題材的作品,但我認為隻有“京味小說”是她的強項。
突然,我毫無準備地在《人民文學》讀到了她的《廣島故事》,才發現我大大地錯了!五年前為她的作品寫序實在自不量力。怎麼能說她的強項隻是“京味小說”呢?
中國人寫日本人,特別是寫廣島的日本人,對其世風民俗觀察之細,對曆史傷痕體味之深,對人物心理刻畫之準,達到這個地步的作品,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當然這跟我讀書不多孤陋寡聞有關。因為我熟悉的中國人寫廣島故事的作品隻有一部,叫《別了,瀨戶內海》,與葉廣芩這部一比,實在是相形見絀。而那篇小說的作者就是在下本人。所以看完葉廣芩這篇大作後,我立即打電話給《人民文學》編輯,表示我對這部作品的欽佩。
或許這也叫緣分。我寫過她的老家北京,她又寫我熟悉的廣島。她寫得比我高明。
五十年前我在日本勞動的地方,距廣島隻有十幾海裏,和我站在一個機器前幹活的“勤勞奉仕”的中小學生,不少就來自廣島。三十多年後我再次來到廣島,站在和平廣場紀念碑前,看著那位被原子彈殺死的小姑娘用包藥紙疊的千紙鶴,真是百感交集。
我親眼看到日本侵略軍在我的家鄉奸淫燒殺,曾對所有日本人都充滿仇恨。所以我十二歲就參軍抗戰。精兵簡政中奉命複員,為躲避日軍搜捕,流浪到敵占區,被騙往日本做勞工。這時才看到普通的日本老百姓不僅跟中國人一樣善良勤勞,而且也受盡戰爭之苦——男人被征兵去送命,女人穿著破衣爛衫日夜勞動換不來一頓飽飯,學齡兒童停課停學被送到工廠“勤勞奉仕”義務勞動。
才認識到罪魁禍首隻是那些掌權領軍的法西斯帝國主義分子!普通的日本人民也是受害者。在共同勞動和躲避空襲中,我受到過奧巴桑們的關照,也和幾個一起勞動的少年成了朋友。在我重訪廣島期間,其中一位從電視上認出了我,想方設法打聽到我的行蹤,特意打電話來問候。我問她家裏人好嗎?她帶著哭聲說:“原子彈爆炸那天,除了我一個人外,全家都在廣島……”
激動之下,我寫《別了,瀨戶內海》。日本帝國主義者發動侵略戰爭,對中日兩國人民造成的災難,罄竹難書。“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翻這本老賬,就是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那段慘痛的曆史,以防重演。但因才智所限,要訴的心聲沒有訴盡,總感到遺憾。因此讀到了廣芩的《廣島故事》,就有一種滿足感、欣慰感。我理了許久沒理清楚的思緒她理清了,我沒訴盡的心聲,她用獨特而優美的藝術語言傾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