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上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山口,首先搶入眼簾的,就是納木錯那橫亙在天地間的藍——在廣袤的草原邊際與深廣的天宇下,她以風流靈俏的一抹藍色,要從草原的綠色與皚皚雪峰的潔白中抽拔出身,向我飛來。
雪域高原是聖地。山是聖山,水是聖水。珠峰、羊卓雍措、納木錯的芳容,隻予有緣人。我看來是有緣的。燦爛的陽光、湛藍的天空,有情有義地一直伴隨我走向納木錯的湖水。尤其情意綿綿的是白雲,車經過草原時,她就從高高的天上下來,從山岡上掠下來,一縷縷、一片片、一團團地跟隨在我們身邊,有如牧民帳篷上的嫋嫋白煙,氤氳在草原野花上的水氣,在黑色的犛牛、雪白的羊群頭上飄,在五色經幡上纏繞。我要是把手伸出窗外,仿佛就能夠抓一把挽在手上,哈達一樣掛在胸前。而當我到了湖邊時,她已經在湖上依依等我了。
我就這樣與天光雲影一同會合在神奇的納木錯。
無邊無垠的納木錯,把無邊無垠的藍色展現在我的眼中。由近而遠,淡藍、淺藍、灰藍、寶藍、深藍,深邃如墨一樣的藍。這由淺而深的藍色,清純、澄澈、優雅、深摯、空靈、神秘。這水汪汪的藍,這包容了天地間一切的藍,藍得纖塵不染,藍得浩瀚廣博,藍得高貴聖潔,藍得叫人心驚肉跳,藍得使我們的靈魂、記憶、情感、思維都會在湖邊發藍——隻是一刹那間,她就把我的心揪了出來,把我的肉體魂靈定格在了她藍色的神龕上。
水藍的邊際是雪峰,是念青唐古拉山。它橫亙在地平線上,鋸齒狀的雪白山峰上襯藍天,下映湖水,巍峨偉岸。哦,如果不是念青唐古拉山雪峰橫亙湖畔,我真就恍惚是在海邊,麵對壯闊無垠的大海,麵對海之藍,麵對地中海之藍。然而,納木錯又與海無關,這裏沒有海的鹹腥氣,湖上來風清冽得有冰峰的氣味嗆進鼻子、眼睛,在胸腔裏要滴水成冰。
嗬嗬,納木錯的水豈是中國的東海、南海、遙遠的地中海之水可比?這是天水,是千年萬年與納木錯朝夕與共、聲聲若聞、生死相依的念青唐古拉山冰雪的血液,是海拔7117米的當拉山冰川的靈魂。冰雪極致的白,把這一汪湖水嗬護成了要超凡上天的藍,隻應天上有的藍。而且,納木錯本就是喜馬拉雅冰川從海中拔起,在升向天庭的“朝聖”路上“生下”的女兒。
碧藍色的湖水推著一層層的波浪向岸邊湧來,撞到岩石上,立時化為無數的碎翡翠,在陽光下晶瑩、閃爍、瑰麗。雲彩已經在湖上飄逝,瓦藍的天空恢宏地敞開,形成了又一個藍色的“天湖”。然而,當我細心一比的時候,卻發現那“天湖”的藍,沒有納木錯藍得水靈豐潤,藍得栩栩如生。如果“天湖”和納木錯都是演唱“藍色”高音的“中國好聲音”的話,那麼,納木錯演唱的藍,至少要高出“天湖”一個音階。
此刻納木錯是青天碧宇,陽光明媚。我相信肯定有這樣的時候,雨過聖湖,太陽金燦現身天庭,就有絢麗彩虹從湖中神話一樣升起,依憑在湖麵與念青唐古拉山聖靈的冰峰上——那時,納木錯當又唱出更多攝人心魄的藍色“音階”。
有人說西班牙的馬德裏是一個“出口陽光和海灘的城市”。我要說,納木錯是誕生天下最美藍色的湖。如果說羊卓雍措的湖水是天下水綠的靈魂,那麼,納木錯的湖水就是天下水藍的精靈,是一切藍色音符的“原聲帶”。西藏有這一藍,心頭會一甜;中國有這一藍,眼睛會一亮;地球有這一藍,胸脯上就多了一粒寶石;而我們有緣相見這一藍,靈魂的神龕上就多了一縷聖光天荒地老地臨照。
湖水輕拍湖岸,我在夢遊中收回了“視線”。於是我看到了眼前湖水的藍——清澈。水底卵石曆曆,細沙幽幽。從水中抓一把細沙小石粒在手,純淨得想把它吞下;撈一塊卵石出水,清靈得想用舌頭去舔;掬一捧水抹在嘴唇上,就有一種童樸純真往心頭鑽。真就想把鼻子、眼睛都浸在水中,染出藍色,染出清澈。
雲又來到了湖的上空。雪山白雲倒映湖中,藍色的湖水夢一樣嫵媚溫柔,恍若梳妝少女的眼波,羞澀迷離。微風輕拂,湖麵漣漪清清,泛起點點波瀾,如同柔光輕染中,帶羞含怯的梳妝少女秋波移送,玉腕輕掀裙衫,讓人血氣衝蕩,想縱身入湖,將她攬入懷中,一親芳澤。這樣神思翻飛中,就想到了曹植《洛神賦》中的洛神——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神光離合,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我相信,我那時的表情一定很“忘餐”。
在這樣至純至玉至真的天仙麵前,被征服的何止是我。所有爹娘生的肉體凡胎,都會“忘餐”。我隨便一看,身邊那些同我一樣凝神湖水的人,個個臉上都彌漫著夢一般的神情。忽然又記起美國旅行家亨利對威尼斯的一往情深,“你渴望擁抱、撫摸、擁有她。被溫軟氛圍環繞的感覺,使威尼斯之旅變成久久難以忘懷的夢。”
哦,不!納木錯隻能是我們心中神聖的夢、聖潔的夢。這女神是不能攬入懷的。我們這些肉體凡胎太過齷齪,隻合向她下跪,叩等身長頭,雙手高高地舉起潔白的哈達,虔誠朝拜,肅心祈求。以她的水,以她的藍,洗心中五毒,滌靈台塵埃。古人有聞水得道,我們當在納木錯水藍的神諭中,聆天語,曉天音,達天意,修身修情,修品修心,修今生修來世——合於天地造化,合於返璞歸真。
我是在頻頻回眸中悵然離開納木錯的。純淨的天、無瑕的雲、五色的經幡、淩空的雪峰、夢幻一樣的藍色湖水,真的讓心要回頭,肝要痛;真想如一片雲,依戀水上;如一隻羊,“咩咩”水邊;如湖邊瑪尼堆上一塊湖石,夜夜枕著水波,入夢藍色。天哪,和天湖邊的雲、石、羊一比,我們就隻是天地匆匆過客,幸福在哪裏?
傷感中再次回首,納木錯的那一抹藍水隱約在雪峰、白雲、草原之間,遠去又遠去,一股酸澀從心裏湧上喉嚨,湧到眼眶。耳畔響起齊秦唱的那首如泣如訴的《一麵湖水》——
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
是躺在地球表麵上的一顆眼淚
那麼說我枕畔的眼淚
就是掛在你心間的一麵湖水……
尼洋河——夢裏畫廊
在進藏前,印象中西藏好像就隻有雅魯藏布江,根本不知道有拉薩河,尤其是有應該大書特書的林芝尼洋河。
從拉薩到林芝,要翻越海拔5130米的米拉山。米拉山是西藏的風景分界線。由於它阻隔了來自印度洋的溫暖濕潤氣流進入拉薩腹地,所以在它西麵,風景的典型就是我們印象中的高原景象。我曾經在第一次進藏時,寫過飛機上的感受——
向我的眼睛潮水一樣撲來的是透明的藍天,雪白的雲海,讓人目眩的陽光。透過雲層的縫隙,大地呈現給我的不是在其他地方看厭了的城市建築、雜亂的公路、要死不活的田地、有氣無力的河流……我現在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山、山巒、山峰,全都是刀砍斧削出的冷峻峭拔,如同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子,如同高倉健倔強深沉的麵部造型——簡潔、質樸、粗獷,沒有枝枝蔓蔓,沒有嘩眾取寵的奇形怪狀。山峰幾乎都是光禿,但那是一種壯闊的光禿;山體呈褐色、鐵灰色,酣暢淋漓地擴張出蒼涼與原始洪荒。這是一種高貴而威嚴的沉默,一種坦蕩而大氣的沉默,一種黃鍾大呂般的沉默,在無邊無際與原始洪荒中勾魂攝魄的沉默……
這是一種原始洪荒的陽剛之美。但在同時,我也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缺少鮮紅翠綠水靈的生命荒涼。在後來去藏北草原,去日喀則,去珠峰的途中,我看到的基本都是如此。
但是,米拉山的東麵,卻徹底顛覆了這種原始洪荒。米拉山阻塞了念青唐古拉峰寒流撲向林芝,同時,印度洋的溫暖濕潤氣流又盡情地在尼洋河流域萬紫千紅。於是,我就產生了要“大書特書”的衝動。
車翻越米拉山就一路向下,下到穀底,海拔由5000多米下降到3000米以下,尼洋河便風情萬種地向我們走來。
這是我生平在中國的大地上看到的最可人的河。河就是水,水是河的命脈,河的靈魂。我幾年前曾去過九寨溝,感歎那是天下最好的水。尼洋河的水也是這樣的水,她們從米拉山雪峰上來,從念青唐古拉山冰川上來,從印度洋上空來——那些鶯歌燕舞的溫暖濕潤氣流在高原的天空中化為雨露,“嘩嘩嘩”地傾瀉在尼洋河穀的林木草葉上,然後又殷勤地彙聚到尼洋河中。一河的水純淨、清澈、清洌、清樸,流淌著藍天的柔媚空遠,散發出冰川的清香冽涼,飄逸出雲彩的綺麗空靈,揮灑出兩岸的優雅清純。
這樣的水是有靈性的。她已然是經了神靈的點化,超凡脫俗。捧一把在手中,心頭就會蕩漾起一股宗教情懷;把水抹在額上,似乎就是天在為你洗禮。你會情不自禁地近水修身,聞水修心。
九寨溝的精彩,是她擁有許多的海子——那是她臉上嫵媚的眼睛、迷人的酒窩,衣裙上翠綠的寶石與晶瑩的碧玉。她們風流靈俏,星星一樣散落在雪峰、藍天、森林之中。尼洋河也有這樣的“海子”,隻不過她是把這些“海子”拉在了一條搖曳多姿、長達兩百多公裏的水流線上——在河的拐彎處,在山穀的石岩下,在平緩柔軟的草甸上,是天光一汪下凡,是藍天一片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