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古城漫筆
一
旅遊想去的地方,幾乎都是身未動而心先動。
這次去鳳凰,心先動的原因有三。
一個是因為沈從文的《邊城》。
他那些濕淋淋的文字所描繪的邊城,彌漫出晨霧一樣的淳樸、淡泊、悠遠、神秘,又如夕暉一樣優美、純情、憂傷,要把人的心抓去,放在那水中。
再一個是西部朋友網上日誌。
《一定要去的中國9個小城》中這樣介紹鳳凰:“一座青山抱古城,一灣沱水繞城過,一條紅紅石板街,一排小巧吊腳樓,一道風雨古城牆,一座滄桑老城堡,一座雄偉古石橋,一群聞名世界人……”雖然隻是簡短幾句,已讓我怦然心動。於是便在感慨中寫下了一個夢——“期盼著能有一天,背起空空的行囊,向著寧靜優美的小城出發,去那如詩如畫、如夢如歌、蕩氣回腸的地方,遠離一切,稀釋痛楚,淨化心靈,滿載幸福和歡愉而歸……”我甚至多次在心裏設計這美麗的行程:T152西寧—鄭州;K507/K510鄭州—吉首。也就是經曆30多個小時,這座美麗的小城就能出現在眼前,頓時讓我熱血沸騰……
還有一個,是鳳凰從心底向天下人發出的籲請——
“為了你,她已等待了千年!”
二
與朋友自駕,經由重慶沿烏江而上,出渝東,入黔北銅仁,進湘西,鳳凰就悠然地深掩在武陵山脈的野山野水中。整個行程就相當於是把《邊城》開篇的文字栩栩如生地“寫”了一遍——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 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
這一行程大約800公裏。車出重慶進入烏江,就進了山,一直到鳳凰,都是山,你盡可以用“連綿不絕”,甚至“無邊無際”來說。重慶一帶的山大都為黛青,入黔北後就轉為紫紅,無論是黛青還是紫紅,都從心隨性地裸露出粗獷、蒼野、拙樸。但因是初夏時節,這些山又都綻放出蔥蘢清秀,很是養眼養心——車行路上,有如是在野山野水中泳行,朋友幹脆把越野車的天窗開了,“安逸,風是從岩石和樹葉上吹來的!”
山中風物也叫人耳目一新。車過武隆入彭水,就進入了重慶大肆宣揚的“烏江畫廊”——但我以為應該叫“苗家土家風情畫廊”更為確切。從彭水到鳳凰沿途所有的縣,不是苗族就是土家族,或者就是苗族土家族自治縣。在酉陽上路時,是清晨,雲霧流走在山間,山野中不時就現出苗家的木屋,木屋上炊煙嫋嫋;田疇林畔,濕漉漉地立著土家族的青灰磚屋,馬頭屋頂上飛簷翹角,超然清麗;山道上,背著背簍的苗族女子,田地裏,揮著鋤頭的苗族漢子,山歌一樣清亮在我們的視線中。心放在這樣的曠野中時,就會生出遐想,若是有月的夏夜,水一樣的月下,吊腳木樓下、竹林邊、溪水畔,定有蘆笙悠悠,苗家男女對歌……
到了鳳凰後才知道,這個被新西蘭人路易·艾黎讚譽的“中國最美的兩個小城之一”的鳳凰,就是以山野和苗家、土家風情為舞台,清新質樸地上演自己的童話故事。
三
青蒼的天下是南華山,青蔥的南華山腳下是清麗的沱江,鳳凰古城就依山傍水在這彈丸之地。
也可用沈從文的方式表達——
若從一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尋找,當可有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一個名為“鎮竿”的小點……
“鎮竿”是鳳凰的舊名。進入古城,你就無法逃離這名字所張揚的舊。我那種像刀割一樣的感受是,當腳一踏上古城窄窄、悠悠、長長的街巷石板時,分明地聽到“哢嚓”一聲,似乎有一把剪刀,一下就剪斷了身後的世界——鳳凰新城區雜亂無章的建築,街道上喧鬧的汽車喇叭聲,俗不可耐的各色人的臉麵,當然還有我生活的城市,以及人世中的種種……
古城的街巷如小溪一樣左右流走,東西穿行。我順著這“溪流”,恍然進入了“異國他鄉”: 大塊大塊紫紅色石板砌成的老街,街巷兩邊凝重古樸的深宅大院、風雨陳跡的木屋、鏤花的窗、雕龍畫鳳的屋簷、日月剝蝕的石階、青灰的磚牆瓦頂、飽經風霜的城牆、寫滿滄桑的城樓、褪色斑駁的城門……一種難以言說的淳樸、安詳、閑適、老舊、遙遠、蒼涼便如曉霧一樣彌漫在心中。哦,古鎮就是這樣幽深靜默在浩渺無盡的時光長河中。
古城中除了那些大戶人家的院落,更多的是掛著布簾或木板招牌的商鋪、酒肆、客棧,出售的又大都是湘西獨一無二的特產:苗家與土家人的弓、箭、刀、草鞋、織錦、蠟染、紮染、掛飾、銀飾、血粑鴨、臘肉薑糖、樅菌油、板栗、葛粉、銀杏……苗家阿婆在擺放著耳環、項鏈、鞋墊的大圓簸箕邊望你,土家大爺旁若無人地在店鋪裏吹著悠揚的蘆笙……這一切讓人感覺湘西的山、水、寨子、村落都來到古城趕集。
還有那些苗族小姑娘,采了山上的野花、青草,編成花環叫賣。買一個戴在頭上,人就恍然入了湘西的山野。
四
古城分為兩大片景。一是城牆內的古鎮,二是沱江兩岸的風光。
城牆內的古城是石頭的傑作。那石頭就是湘西、黔北、渝東南一帶豪放在天底下的山石,紫紅、粗放、厚樸。街巷的條形石板,垛形的城牆牆體,粗樸高聳的城門,人家院落裏的台階、壩子,凡是能用岩石的地方,都是這種岩石鋪就砌成。可以說,整個古城,就是天底下一支由湘西的山石吟唱的古老淳樸的歌謠。尤其是古城裏那些流溢出文化氣味與人文底蘊的古舊建築,更是把自己的肉體和神韻都依靠在這些石頭上——朝陽宮、萬壽宮、民國第一位民選總理熊希齡故居、三代文化名人陳寶箴宅第、作家沈從文故居、畫家黃永玉的畫室,全都與湘西的紫紅色山石血肉相連。如果把石頭抽走,鳳凰古城就會“轟”一聲悲壯倒塌,當然,也可能是可憐地無聲蒸發。
出了古城壁輝門,順著紫紅的山石砌成的石梯階,就下到蜿蜒的沱江。江左岸是高低錯落的木板房屋,右岸是鱗次櫛比的吊腳樓——吊腳木樓最為搶眼,看上一眼就要驚呆。這些吊腳樓不是孤苦伶仃地立在江邊,而是肩挨肩沿江懸在河上,形成吊腳樓群。吊腳樓純木,一半在山岩上,一半在水中,水中部分靠一根根木頭支撐;木樓或三層或四層,有窗有陽台。窗子隨意開著,江水就在腳下,房頂的飛簷輕輕翹起,與天光雲影廝磨。站在江邊望吊腳樓那些臨江張開的窗戶,會讓人從心裏生出一些綺思緋想,渴望著低垂的白紗窗口推開,一張山花一樣的笑臉綻放,給人一聲嬌笑,或一聲清脆的招呼……在如此的發呆中,恍恍惚惚就聞到一種山野樹木的清香,還有歲月的陳香,從木樓上和著江風,順了水波拂來,有如二胡弦上流出的聲音,絲絲縷縷,若有若無,訴說淡淡歲月、悠悠往事,如夢惆悵……
湘西山野的柳杉、水杉、鬆樹、柏樹、椿樹、樟樹、珙桐就是這樣在沱江邊大顯身手,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落腳在江邊,風雨在江邊,日出在江邊,月下在江邊,讓樓中人看,讓江畔人看——也不知道沈從文、黃永玉以及一代國學大師陳寅恪人生最初的夢,是不是從看江邊的吊腳樓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