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沱江是鳳凰的血脈。
湘西的雨水、山泉,在山野中喧響成無數的溪流。沱江彙集了大大小小數十條這樣的溪流,自山巒重疊中來,林穀深幽中來,溝壑縱橫中來,從西至東穿越鳳凰。
沱江水是湘西山野草木的色澤,有著絕世的空靈,又有著大山的原始野性。到了鎮竿時,她收了許多野性,顯出溫柔舒緩的兒女情狀。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一下就把她當成了春陽熠熠中苗家少女翩翩的裙裾、來時路上野山峰頭飄飄的雲。那一刻的原始念頭,就是跳入水中,洗出一個新鮮水淋。
朋友這樣說沱江,如同是一個好看的女子,臉上無論現出什麼表情,手上不管做出什麼動作,都要人心跳,心動。
從古城出東門下到江邊,幾步之後,江中就有一水壩,江水受阻,翻越水壩往下時,就在江麵形成一瀑布。瀑布雖然不大,但水聲極為喧響,水流很是激烈,會讓人想到沱江在山野中的狂放與野性,恍惚中還會聽到山風在森林中呼叫。我猜測,黃永玉可能是於此得了水的性子,所以他的巨幅寫意荷花,才顛覆了傳統文人荷花的清高與遁世,張揚出生命的絢麗燦爛、盎然生機。
過了水壩,江水平緩,在壁輝門下現身為溫婉柔美。水涘一邊,是幽幽靜立水畔的水車,水車旁是一大團江水浸漬的天然石階,幾個苗女赤腳立於水中石上搗衣;另一邊是碼頭,泊著一排竹篷木船,木篷船的形質和江南紹興一帶的烏篷船幾乎一樣,不同的是沒有像紹興漆成黑色,而是在杉木的自然色上抹了桐油,透出原木一樣黃燦燦的色澤。船老大是穿著對襟青衣的土家小夥子,隨著他們輕點竹篙,長聲一吆喝,小船便悠悠離了碼頭,向江麵漂去,隨水而下。江中又有“跳岩”——那是無數的紫紅色山石墩,間隔一步立在水中,供人踩著過江,人在石上走,江水嘩嘩腳下流,水花飛濺身上,清清涼涼。
乘了窄窄的木船遊沱江。清澈透明的江水柔柔的、涼涼的在腳邊汩汩流動,把手伸入水中,倏地就有清洌的山泉水流入全身。不遠處的木船上,傳來苗家女子天籟般的歌聲。那聲音從風中,從江水上漂過來,船工應和揚起竹篙,歌聲就在掀出的水花上跳躍,又清靈地向天上的雲飛去。
船在歌聲中柔柔搖擺穿江,兩岸一座座吊腳樓、一排排木屋似乎也在歌聲中柔柔搖擺,漸近又漸遠。倏地眼中一亮,一座如虹的橋橫臥沱江,古色古香,風姿綽約,讓人驚為自天而降的彩虹——這就是讓許多人在夢中穿行的鳳凰虹橋!
出了虹橋,江水在平坦的沙灣瀉,宛如一麵鏡子,南華山、古城樓、吊腳樓、古塔、舟槳、藍天、雲朵都溫柔在水中,做夢在水中。
哦,沱江就是這樣在鳳凰身邊淩波舉步,搖曳多姿,一步一嫣然。
鳳凰你要感恩來自湘西山野中的水,就像麗江古城要感恩來自玉龍雪山那晶瑩如夢的水。沒有這水,鳳凰自然會失去靈性,就像苗家少女臉上沒有山花一樣的紅暈。尤其是,要沒有水,也就沒有水上的舟楫、江上的山歌、水涘的幽幽水車,自然也就沒有赤腳立於水中石上搗衣的苗女。虹橋無波可臥,空餘一張空洞無物的麵孔,無水依憑,吊腳樓就伸展得很糾結,樓上低垂白紗的窗口,即便有山花一樣的笑臉,也不會勾引出人的綺思緋想……
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也許,幾百年前來到“鎮竿”的先民,將這方水土選作棲居地時,首先看重的,也許並不是形如鳳凰的南華山,而是這一灣可以盡了性情夢遊的清洌江水。於是,他們便把山野的石遷來,把山野的樹扛來,在水邊的木樓上開了夢的窗,在江上描出了槳聲舟影的翅膀……
六
船在沙灣萬名古塔邊碼頭靠岸,岸邊的木屋子,多是酒吧,被稱為鳳凰酒吧一條街。名字很別致,很前衛,比如“逃往烏托邦”“迷路了”“守望者”“我們私奔吧”“月亮之上”“萍水相逢”“湘西往事”等。
我在“逃往烏托邦”駐足,擇一木凳,依木欄。欄外江水、南華山、古城樓、吊腳樓、古塔、舟槳、虹橋、藍天、雲朵都入眼中。要了一杯茶,一抹陽光入杯浮動,心就立時在杯中升浮的氣韻中優雅輕靈。
拿出了《邊城》,就著江風翻看——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遊魚來去皆可以計數。
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的一麵,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麵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
……
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
邊看,邊將欄外風物與書比照——
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隻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一切總永遠那麼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裏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於“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
在一種近於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裏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
便抬頭,想看那對麵樓中倚窗的女子,是不是如翠翠有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恍然間,翠翠撐了船江上來,黃狗在船上歡跳,咬翠翠紫花布衣褲戲玩。
月光極其柔和,溪麵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
翠翠走回家裏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書的文字忽然就如得了靈性,很調皮,很個性地鮮活起來,一個個從紙上跳出來,如蘆管吹出的樂聲,在清新的空氣中蕩蕩悠悠,如蜜蜂“嗡嗡”飛到了江水的清波上,縈繞在吊腳樓的窗欄上。
哦,它們是去親昵翠翠月下吹出的清悠笛聲……
七
日薄西山,夜上場了。
古城的夜並不寧靜。
白日裏沉寂的酒吧,吊腳樓和木屋簷上掛著的燈籠,突然都活了過來,爭先恐後地表現自己,把紅燈籠裏的溫馨,把霓虹燈的迷幻炫目,把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搖滾樂聲,盡情傾瀉到江水中,傾瀉到夜色中,傾瀉到夜空中,上下天光,一江撲朔迷離……
江邊又有放荷燈的:用彩紙紮成荷花形、船形、心形,中間放一截小蠟燭,名字取了“一帆風順”“兩情相悅”“全家福”等。遊人買了荷燈,許上心願,點燃蠟燭放入江水,任它隨波逐流。水動燈搖,燭火明明滅滅,於是便一江流光溢彩,宛如童話,放出一種隔世離空的醇和、愜意、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