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邊依然熱鬧非凡,不下於白晝。朋友在擁擠喧囂的人流中,一連用了“摩肩接踵”“人如潮湧”“水泄不通”來說事。白天行在古鎮狹窄的街巷中時,他也這樣說過。離奇的是,置身於這樣熱鬧喧囂中的感覺,與穿行在北京上海的繁華街道完全不同。大都市的熱鬧喧囂,如同是那種桑拿天,叫人煩悶窒息,恨不得要多生出一雙腳逃離;鳳凰的熱鬧喧囂卻有如淋浴噴頭噴出的熱水,讓人周身上下,從外到內,五髒六腑都爽快舒坦。或許是因為如此,古城與江邊走著的人,臉上都來去從容,個性自然,神采飛揚——如同江中的石礅,南華山上的樹,每個人就是一方天,一塊地,一個不可取代的自我。
熱鬧喧囂的場麵,用朋友的比喻就像是鄉下趕場。還真的是“趕場”——“趕場”的人來自五湖四海。不同的是,鄉下人趕場是要出手山貨與田土裏的產出,再買回自己家用的器物。我們不出手,但我們買。“買”一塊紫紅的街石,“買”一頂野花野草織的花環,“買”一捧江中的水,“買”一扇吊腳樓上推開的窗戶,“買”一盞荷燈隨波逐流,“買”一張酒吧木凳縱情而歌,“買”一杯迷離燈火中的紅酒物我皆忘,“買”一份“豔遇”放浪形骸,“買”一個“枕頭”讓紅塵中辛苦勞碌的心安睡……
人有時很可憐,隻是為了巴掌大的地方,一座橋,一江水,幾條山石鋪成的街巷,就會將自己的心千裏迢迢“許配”;人也很執拗,如果身邊的城市不能與己心相通,氣相吸,他就會千裏迢迢、風塵仆仆去遠方,寧願以心“許配”巴掌大的地方:一座橋,一江水,幾條山石鋪成的街巷。
夜深了,酒吧的搖滾漸漸消停,岸邊的人流漸漸散去,水上空餘朦朧如夢的燈光,有清幽的笛聲從江對岸的木樓裏飄來,新月不知何時已彎在夜空,幾顆疏星孤芳自賞……忽然就感覺有古人的一些詩句,從那波光粼粼、迷幻幽靜的水麵蕩起——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記得小顰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燈光在水,月光在水,星光在水,枕著水聲入夢。
八
清晨,在江邊一陣搗衣聲中醒來。
推窗,窗外有雨,小雨,淅淅,瀝瀝。江清寂,江岸清寂,木屋清寂,木樓清寂,虹橋清寂,水車清寂。水上起了煙,輕霧從虹橋洞飄出,從左向右流動,在吊腳樓下的豎木上纏繞,悠蕩。
撐了傘出門,踩著濕漉漉的石板路,又入古城。街道巷子無人。因為無人,狹長的街巷更顯狹長,雨滴由屋簷下滴,清脆響耳。
古城在晨霧中,鳳凰在細雨中,朦朧而清新,時間似乎在這朦朧清新中止步駐足。
再到沱江,江水潺潺幽幽,江畔多了三五人影,搗衣的,拍照的,散步的,都浸漬在清新朦朧中;在“跳岩”蹲下,捧一捧江水入口,腸胃立時清冽並空靈;愜意抬眼望,城後高峻之南華山清淋如翡翠,山頂雲層間居然放出亮色,似乎有泉水一樣的陽光要流瀉到滿山的樹上……
這是古城一天中難得的素靜與清空。
這樣的素靜與清空從曉霧中來,從水中來,從濕漉漉的街巷石板上來,還原為沈從文《邊城》文字中的情緒與意境——悠遠、淡泊、空靈、古樸、純真。忽然悟出,這鳳凰的石板、木樓、江水中的石礅、如煙的曉霧、南華山的青翠,都是活鮮鮮的生靈,她們在許多年前,就爬進了沈從文童貞的眼、腳、手、血,以後,又從他的文字中再生出來。其實,如此詩意的轉換,何止是發生在沈從文的生命中,她們也在黃永玉的畫筆下涅槃,在湘西女兒宋祖英與阿朵的歌聲中神話。而且,她們也將在我們這些人爾後的日子中飛翔……
鳳凰,就是這樣如夢如歌展翅。
後記:
苗族與土家族都是山地民族,祖輩都生息在山野。在渝東、黔北、湘西一帶,這兩個民族又常常是連在一起的。共天、共日、共月、共山水的聲聲若聞,彼此必會發生血脈交融。沈從文就是這兩個民族與湘西山水的傑出“作品”——他的父親是苗族,母親是土家族(黃永玉是土家族,宋祖英是苗族,阿朵是土家族)。
中國人愛說“人傑地靈”,不過,話要反過來說,是“地靈人傑”。先是天地以它的靈秀與精氣哺育了人的心智、靈性、異稟。人若有良知,就得以這心智、靈性、異稟回報。沈從文、黃永玉、宋祖英、阿朵的血管中應該是流淌著湘西的靈秀與精氣。
沈從文一生戀著鳳凰的山,想著沱江的好,“我就生長在這樣的一個小城裏,將近十五歲時方離開。出門兩年半回過那小城一次以後,直到現在為止,那城門我不再進去過。……現在還有許多的人生活在那個城市裏,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裏。”這種故土情結,就像黃永玉說的妙語:“雞鳴狗叫都是溫暖的,吵架罵娘融成鄉音。”1988年沈從文在北京去世,留在人間的絕唱就是要求把骨灰送回家鄉——如今他長眠在沱江之濱的聽濤山。
正是這樣一種化作春泥更護花的生死相依的情分,使沈從文把《邊城》《湘西散記》《黑鳳集》寫成了關於故鄉山水的夢,並把這個夢寫成了天下人的夢——鳳凰古城這個巴掌大的地方,不到一平方公裏,算上江邊吊腳樓群落,也就兩平方公裏多一點,但卻因了他的文字,成了人間詩意的居所,成了活著的詩,每年都有數百萬人來到鳳凰,與古城的街巷、跳岩、篷船、吊腳樓、水車,與他的翠翠、老船工、月光下的蘆管聲一起寫詩,一起做夢……
鳳凰因此成為中國城鎮中天與人合得很好的典範,成為許多中國人尋夢與做夢的聖地,同雲南麗江、甘肅敦煌、貴州鎮遠、浙江烏鎮、福建長汀、山西平遙、新疆布爾津白哈巴村一起,成為中國人蜜月必去的八個最美小鎮。
沈從文無愧沱江,無愧湘西,無愧前人、今人和後人。把故土寫成知名景點,在現代中國作家中是很少的,戴望舒寫了一首讓蘇州很出名的詩《雨巷》——但那不是他的故鄉。
突然就想到了美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福克納。與沈從文一樣,他一生寫作的都是家鄉的小鎮。“我發現家鄉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土地值得好好寫寫,而且即使我寫一輩子,也寫不盡那裏的人和事。”他因此把密西西比州新奧爾巴尼牛津小鎮這個郵票般大小的地方,寫成了美國南方永恒的精神聖殿,寫成了世界知名景點。
沈從文曾兩度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可惜無緣。不過,中國人自會給他頒獎——每年都有幾百萬人來到鳳凰。因為活在滾滾紅塵中的人,需要對生命知根知底:人的根在山,在水,在自然,在沈從文那如水一樣清新淳樸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