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情這個城市,同情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上海人”至少隻能算是一個中性詞。他們為了自己的虛榮,為了所謂的奮鬥,為了那一個城市的名頭,為了自己手中得到的可憐物質,比如說一個蝸居、一部車、一個職位,就得放棄一年四季,就得放棄清清的河水、明淨的月光……他們已經被剝奪得體無完膚,隻剩下了一個“滬”的身份與吳儂軟語還是自己的。特別是那些“鄉下”來上海打拚的人,其生存境況更是造孽。而在同時,他們失去的還有故鄉、親人、朋友。我曾向接待我的朋友戲說,如果在草原,在海邊,在鄉下,我即使一文不名,至少也可以活上十天半月。但在上海能嗎?他苦笑:“寸步難行!”
真不知道這些年上海人是怎麼過來的。
一個上海朋友告訴我,兒時的記憶中,上海也是有藍天白雲的。是城市發瘋地擴張,奪走了藍天白雲。2010年上海舉辦“世博會”,建築工地全部叫停,上海又出現了傳說中的藍天白雲。
看來,上海還是有機會的。藍天白雲並沒有隻將背影留下。西方許多大都市,比如倫敦在現代化進程中,曾經攆走了藍天白雲,但後來又把它們請了回來。上海,你能把它們再找回來嗎?
上海的B麵
每個城市都有兩個麵。A麵和B麵。上海的A麵是它那些讓中國許多城市羨慕得要流口水的“第一”。上海的B麵就是這些“第一”已經導致的惡果和還將導致的惡果。
我懷疑我有一種病態的心理,總是對時下中國的城市看不順眼。不順眼也就罷了,卻又要自不量力地如堂吉訶德挑戰風車一樣,向它們宣戰。這次居然是向上海的B麵討說法。
我的家鄉原來是山清水秀的。河中有魚,天上有鳥,山上有樹林,山中有硫,有煤,有大理石,還有小河邊關於仙女潭的傳說,特別是有地球同緯度上唯一的原始森林——黃荊森林。森林中有老虎、野熊、豹、獐、古木。那古木據說曾征調京城為慈禧老佛爺修圓明園。20世紀70年代建了一個伐木場,修了公路進去,白天黑夜把森林中的木頭運到瀘州,再從瀘州裝船走長江運向上海。有的樹木太過粗大,鋸上兩三米一截,一部10噸的卡車就要拉得喘氣。那時我們就隻知道工人說硫黃是要運送到上海呀什麼大城市,木材也要運送到上海呀什麼大城市。他們很驕傲。而我看著那些有“上海”字樣的東東們,心裏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得意,這裏麵也有我們的木頭、硫黃和煤炭。
大上海,就是由中國無數如我家鄉一樣的山成全的——
電是這個城市的血液和靈魂。你不能想象上海沒有電。外灘、黃浦江、南京路、整個上海的繁華,都是電的“書法作品”。鋼鐵是這個城市的骨架,上海就是搭建在鋼鐵上的。如果抽走了鋼鐵,南浦大橋就會轟然倒塌,大上海也會轟然解體!水泥是這個城市的肉。有了這個“肉”附著在鋼鐵上,這個城市才站得起來。玻璃是這個城市的外衣,披上了這外衣,上海才有亮堂的外表。
上海的電、鋼鐵、水泥、玻璃,上海的裏裏外外都是從山裏來的,都是鄉下把它舉起來的。而且,上海這個巨無霸每天都要張開血盆大口吞吃這些東西——它要一天不吃就活不下去!我甚至覺得它就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吸血鬼”,從空中、陸地、水上伸出吸血管,“吸”鄉村的山、水、樹、藍天和白雲……上海是鄉村的天敵,是西部的天敵。它的存在就是讓許許多多樹林、田野、河流、青山流離失所——長江流到上海的,不僅僅是冰川的雪水,更是沿途被砍伐的森林,被開礦炸毀的山。
而且,上海還在修建高樓大廈。不管會毀滅多少鄉村也要修,不管會拋棄多少垃圾到江中也要修,不管是不是能夠為這座城市的生命帶來幸福也要修。大有大的難處,高處不勝寒。上海要撐起中國“第一”的門麵很累,它得隨時擔心被人超過,它得不斷拔高自己。“修”就是它不斷給自己注射的強心針。
上海,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中國最大的垃圾“廠家”, 彈丸之地的它,瘋狂地集中了2000多萬人,一人扔一個塑料瓶就是一座山,放一個屁集中到一起就會臭倒一條街,一周的生活垃圾就會堆成金茂大廈——而一個人一年產生的垃圾就是40多噸,要一部大卡車才拉得動。僅僅為了處理掉這些垃圾,不知要動用多少能源——也就是不知道又要毀滅多少青山綠水。
看著南浦大橋,看著東方明珠,我就想向上海討說法。我的家鄉天上已經難得看到飛鳥,仙女潭邊的小河中早就沒有了魚蝦,一些山已經被挖空。上海用了我們家鄉山中礦石,山上樹木建了什麼什麼中心,建了什麼什麼劇院。我們千裏迢迢花上幾天時間,花上幾千塊錢來看看,還要讓上海人白眼。天理何在?
尤其是,上海還向中國其他地方傳染“病毒”——就像明星們的頭式、穿著和做派會受到粉絲們的追捧、效仿一樣,上海也為許多中國城市效仿。“學習上海好榜樣”,許多城市做夢都在想修出上海一樣的高樓,然後,就“拆除”青山、河流、樹林,“拆除”傳統的古舊建築……比如內蒙古的許多城市,就舍棄了草原,舍棄了藍天白雲,舍棄了蒙古包,舍棄了自己的個性風格和地域風情,也要上海化,呼和浩特與包頭因此就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俗氣城市。受傷最重的當然是上海周邊城市。癌細胞首先向蘇州這些城市進軍,蘇州有四條高速路可以通上海,代價是蘇州地下水已經不能飲用,虎丘公園的水惡臭,著名的“蘇州園林”中的水已不能倒映天光雲影,“東方威尼斯”由此墮落為一個坐台小姐,同時墮落的還有無錫的太湖與杭州的西湖……
站在外灘時,我固執地想看到鄉村的淳樸、溫馨、淡定,還有田野、竹林、小路、月色……我在想,如果眼前是江灘、濕地、草坪,兩岸垂柳依依,江水清澈,遊魚影布石上,江中悠悠一小船,鳥兒“嘩啦——”飛掠空中……這肯定對上海更好,對我的家鄉更好。
我認為,大上海因為自己的B麵,它的每一幢高樓、每一條路、每一座橋,不,豈止是上海,所有中國大城市的每一幢高樓、每一條路、每一座橋,都應該向鄉村謝罪,向鄉村懺悔,向鄉村下跪!
上海不在乎我的說話,中國的大城市們也不在乎我的說話。像我這樣的鄉下人說的話,好的,它不屑聽;壞的,損不了它一根汗毛。“老子B麵就B麵,你奈何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