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繁華當然也張揚在它的街市。中華商業第一街南京路是其代表作。20世紀70年代,我們就已經從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和報紙上宣傳的“南京路上好八連”中,如雷貫耳地知道了它的名字——當時中國一些縣城還沒有電燈,不通汽車,但我們就知道了這條路上到處是霓虹燈,一不小心就可能墜入資產階級的香豔陷阱。這條路是上海的“黃金地段”,繁華到一年365天都沒有夜晚——名副其實的“不夜城”,步行街上人潮湧動,人聲鼎沸。林立兩旁的中西建築物上霓虹齊放,伴著各種百年老店的招牌絡繹不絕閃動,彌漫出傳說中“夜上海”的韻味。還有可以與巴黎的香榭麗舍、紐約的第五大道、東京的銀座等世界知名大道相媲美的淮海路;還有蘇州河上用燈光打造的旖旎夜景;還有大劇院的交響樂、芭蕾舞、現代節奏的迪斯科;還有和平飯店的爵士樂,豫園的絲竹音樂,讓人墜入20世紀二三十年代老上海的舊夢……

我在逛這些街的時候,有一個比較,這裏隨便一個商場中的物品,就可以把我們瀘州市區所有商場裝得滿滿當當;這些商場中趾高氣揚的美國、法國、英國、德國、瑞士奢侈品,我們那古藺鄉下的商場,連名字也沒聽說過。

長江,從青藏高原唐古拉山格拉丹冬雪山流出的時候,萬萬不會想到,在它千回萬轉流了幾千公裏後,在與東海交流的地方,會出現這樣一番氣象。這就像一個村姑在離開大山時,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千人迷萬人追的明星一樣。薑根迪如雪峰冰舌上滴落到沱沱河中的冰水聲,與夜幕下黃浦江五光十色的豪華遊船上的汽笛聲,簡直是天壤之別,根本就不是一個媽生的。

尷尬的上海

曾經有一個段子說:除了北京,都是地方;除了上海,都是鄉下。

但我們鄉下也有自己的好。留存在兒時記憶中的印象是:要山,不消說了,抬頭就是青山;要樹,桃、李、杏、柳,啥子都有,尤其是大榕樹,就在河岸的岩石中伸出來,樹冠下就是一個水潭;要水,就有清亮的泉水,溪水、河水,初春天上一放出太陽,就有紅的、白的、墨的魚在潭中自由自在遊,把那影子布在水下整塊石上……

上海沒有這些。本來就無大山,那些能夠給上海增添生氣也有些可愛的小山包,早就被樓房瓜分了;樹木在上海是稀罕之物,要10多個人才能分享一棵灰塵滿麵的樹;擠壓在高樓大廈中的綠地也少得可憐,我就在外灘附近的一座高架橋上看到一幅懸掛的標語“還我休閑綠地”——那上麵的字,分明是上海人在呻喚,在哭訴;水自然是有的,長江水、黃浦江水、海水,但這些水一是不清亮,不透明,水麵上有過不完的大船在水上張牙舞爪;二是這水他們也得不到。要想住這水邊,與大自然為鄰,就得大把大把掏銀子,臨水的住房一個平方要10萬以上。

上海的白天充斥著喧囂、嘈雜、混沌。太陽的光波中似乎有一層塵土,黃浦江水汙黑,兩岸的建築大而無當聳立,外灘上往來的人們在虛假的幸福中行色匆匆。黃浦江畔,南京路上,沒有鄉下的淳樸寧靜,雲淡風輕,更沒有草原上的清新翠綠,悠遠空曠……上海的夜晚是霓虹燈編織的夢幻,造型奇特的南浦大橋,世界第二的環球國際金融中心,世界第三的東方明珠電視塔都盡情地宣泄自己的美麗,南京路上的“不夜城”,豪華遊船上的迷幻燈光,江水上流淌的繁花似錦,傲立在夜色中的絢麗彩屏,努力在編織神秘的水晶童話意境——但這一切都是人為製造的幻景。上海人知道,看著這些是不能當飯吃,當衣穿的。並且,那些人為的燈紅酒綠,實在無法同鄉下的自然天成相提並論——我想到了在高原雅江縣城度過的一個夜晚:雅礱江靜靜地淌流神秘悠然,江水幽幽地反射小城的燈火,岸邊依山而上的波俊藏家風格建築,如同童話中的城堡,閃爍出夢幻一樣的燈光。一彎新月如船,在水一樣的天上遊動,超凡脫俗地凝望小城;幾點疏星呢喃,似乎有天籟之音流淌出來。挺拔在小城身後的神山,被疏淡的月光模糊,竟然如雲彩一樣,撒嬌在寧靜神秘的天幕上……而雅江縣城在高原藏區,隻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城。

外灘,有一座“情人牆”,那曾經是上海人愛情的神聖見證。但今天的“情人牆”已非寧靜的聖地——無數鋪天蓋地的人的腳步,已經把這一方聖土踐踏成了二人世界的“墓地”——外灘拒絕愛情、拒絕溫馨。

我對上海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它就像一個大旋渦。你一踏上這座城市的土地,車流就向你撲來,高樓大廈就向你壓來,人群就向你衝來,各種聲音就向你砸來,你就這樣被卷進去,被吞沒,被壓扁,甚至成肉餡,甚至蒸發。你沒有了思想,沒有了語言,沒有了情感,你成了空白。人在這被卷與被吞沒中,渺小如同螞蟻。看著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我就覺得他們背後有一根鞭子在抽他們,抽得他們瘋狂地跑,莫名其妙地跑。

如果讓我在大海、草原、雪山,甚至沙漠與上海之間選擇,我肯定願意選擇大海、草原、雪山,甚至沙漠——我更願意被它們“卷進”與“吞沒”。事實上,當我走向大海、草原、雪山,甚至沙漠時,我是主動要求被“卷進”與“吞沒”的,是唱著歌,跳著舞一頭撲將進去的。

人需要與大自然的運行一體化,與天地的日一起出,一起落,與春夏的風雨一同行,一同住。隨著大自然的鍾擺,振動自己的血管,調節自己生物鍾的快慢與節奏,安居自己的心靈。在鄉下,溪水、田野、樹林等等就是這樣與人溫情一體。但上海切斷了這一切,跌跌撞撞在鋼筋混凝土的“森林”中,人的情感、精神、靈魂之鳥能飛到哪裏棲息呢?

上海人的冷漠就是這樣“煉”成的。

我甚至也可以原諒上海人的排外。上海2000多萬人中,外地人占了40%,台灣人就有10萬,虹橋開發區則是外國人聚居區。上海的春夏秋冬中,笑得最燦爛的是老外,其次是台灣人、香港人,當然也有空降的北京、廣東、溫州、蘇州、寧波人。本土上海人中,大多數人是沒有多少值得笑的。淮海路的高檔消費並不是為他們這些一般的上海人準備的天堂盛宴。

上海人生活在矛盾中。一方麵,他們為上海的越來越大而驕傲自豪,為更多的人對上海的羨慕而揚揚得意;但另一方麵,他們又為這一切給他們造成的現實麻煩而頭疼。在潛意識中,他們確切地知道這些麻煩都是外來人帶給他們——外來人搶了他們的碼頭、他們的路、他們的飯碗、他們的房子。外來人,包括旅客,至少在增加上海的垃圾,抬高上海的物價。事實上也是如此,城市瘋狂擴展就是樓多、車多、人多、商場多。而這些“多”都與這座城市生活著的一般人沒有多大關係,與單個上海人的幸福指數真的沒有多大關聯,甚至更多的時候帶給他們的是難堪。從一定程度上說,發展與繁華隻是高房價、高物價、高汙染、堵車、垃圾、問題食品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