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老歪
五年級開學的時候,楊老師沒來上課。同學們不知他上哪裏去了,可能是調到外地去了吧。山子所在的班,仍叫一班。班裏增加了不少外村小學來的男女同學。男的有大泉、劉喜,女的有小梅、小琴。大泉任大隊長,與山子同桌,坐在山子右邊。大泉不但學習好,人還挺穩重。他從不與同學打打鬧鬧,跟個小大人兒似的。老師讓他當大隊長,也是看中了他這一點。劉喜是北灣村的,長得挺秀氣,而且學習很好。劉喜是山子最強硬的競爭對手。他不但語文好,作文好,算術也很好;而山子,算術是他的弱項。新來的女同學中,還有個叫小鶯的,小鶯是老貓的姐姐。以前,不知她在哪個學校上學。山子的好朋友大虎、小朋給調到了二班,但小秀、小申仍留在了一班。班上還有個小名叫胡鬧的男同學。有時,同學跟他開玩笑:“左耳聽,右耳冒,你說胡鬧不胡鬧!”他不但不惱,還憨憨地笑。
來上第一節語文課的,是一位三十歲左右姓錢的男老師。錢老師擔任班主任,同時也給五年級二班上語文課。他個子高高的,四方臉。性格很直爽。講起課,做起事來,都很幹脆利落。對學生們很關心,很愛護。大家都很喜歡他。
過了些日子,同學們就聽說了一些錢老師的情況。他是鄰縣師範畢業的,家在離東灣十幾華裏的南山裏,他每次都是步行回家。那時,老師們都沒有自行車,連孫校長也沒有。年輕老師每個月二三十塊錢的工資,哪一個能買得起自行車?再說好多通往山村的小路,就算有車子也沒法騎。錢老師一般都是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或星期一早上再趕回來。聽說他家裏有父母、媳婦,還有個兩歲的女兒。
新來的女生小鶯,是全班長得最漂亮的女孩。她就坐在山子前邊的座位上。頭發又黑又密,紮了兩條大辮子。那辮子又粗又長,一直垂到衣襟下邊。臉是圓圓的,皮膚又白又嫩,老是紅撲撲的,像盛開的牡丹花一般。大雙眼皮兒,睫毛挺長,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
同學之間很快就熟悉了。一天,山子從一本書上看到一個男孩外號叫“大眼貓”,忍不住笑了起來。到了學校,正好碰上小鶯,脫口叫了一聲“大眼貓”。小秀等幾個男生也跟著咋咋呼呼地叫。小鶯雖不怎麼樂意,卻也沒惱。什麼話也沒說,隻是臉更紅了,紅得像東山嶺上的朝霞。小鶯平時就很少說話,隻是埋頭學習。
一天早上,山子在村東口碰上了小鶯。小鶯剛從東邊的地裏回來,右胳膊上了一隻籃子。走近了,山子見小鶯頭上戴了一個用野花編成的花環,上邊有淡藍色的野菊花、金黃色的蒲公英、潔白的米布袋花,還襯著綠色的葉子。在山子的眼裏,小鶯漂亮極了,就跟童話中的小公主似的。
小鶯看了他一眼,問:“你幹嗎去了?”
山子低頭看看地上,用腳把一顆石子踢開,回答說:“玩。”
小鶯說:“就知道玩。”接著說,“你不幹活啊?”
山子說:“俺娘說不用我。”
小鶯的大眼睛撲閃了兩下,說:“還是吃國庫糧好啊,不用幹活。”
山子無言以答,不知怎麼的,在這種時候,他就開不來玩笑了,也叫不出“大眼貓”了。隻問:“你,幹嗎去了?”
“去自留地裏,掰了幾個棒子,摘了點兒豆角。”小鶯從籃子裏拿出兩個綠皮的大棒子,朝山子遞了過去。
山子接了棒子,木木的,忘了說謝謝。
還有一個人物不得不說。這個孩子,也是個男孩,外號叫老歪,在四年級二班,比山子低一級。
老歪個子挺高,在班裏比其他同學高出半個頭甚至一個頭。猛一看,就像一群綿羊裏的一隻大山羊。他大大(父親)可能是為了省事,老給他剃個光頭。那光頭長長的,頂上邊還鼓出個尖尖來,看上去煞是有趣。老歪之所以叫老歪,是因為他的光頭平時老朝右邊歪。歪頭的原因是他的一隻耳朵有點兒聾,那是他大大一個巴掌給扇的。那天早上,他大大攆他起來去窪裏割草,他哼哼唧唧地不願起床。他大大硬是揪著他的耳朵把他從炕上揪了起來。他迷迷糊糊地走到堂屋裏,東倒西歪,喝醉了酒一般,手一扒拉,竟把方桌上的白瓷茶壺給扒拉到了地上,頓時摔了個粉碎。那把茶壺是老歪爺爺年輕時從瓷鎮博山買回來的,已用了五六十年。老歪大大當寶貝一樣特別珍愛。那茶壺蓋兒,老歪五歲時給摔裂了,還讓軲轆子匠給打著六個銅鋦子。這回,茶壺成了碎片片,再也鋦不起來了。老歪知道闖了禍,嚇得渾身直打哆嗦,頓時睡意全無。他結結巴巴,想說不是故意的,還沒說出口,“啪!”左邊的臉連同耳朵半個腦瓜子就挨了狠狠地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太狠了。老歪大是個壯漢,手掌又厚又粗,跟熊掌似的。胳膊像根頂門杠子。這一巴掌,把老歪打得一家夥跌到牆角裏,頓時昏了過去。等老歪娘從廚房裏跑過來,隻見兒子的鼻子、嘴裏全都往外淌血。老歪娘當時就急瘋了,衝老歪大一頭撞了過去,竟把猝不及防的老歪大撞得倒退了好幾步,腳後跟碰在了門檻上,身子失去了重心,一屁股栽到了房門外。那麼重的漢子來一個仰麵朝天,就像倒了半堵牆一般。
老歪娘上前抱起兒子,摟在懷裏,“小哎,小哎”不住地叫(當地母親叫兒子都叫“小”)。“俺那兒哎——”不住地哭。兒子再搗蛋,也是娘的心頭肉。過了一會兒,老歪可算是醒過來了。
但打那兒起,老歪左邊的耳朵就聽不清了。別人說話,老歪得歪著頭,像小狼狗一樣,豎起右耳去聽。家裏也沒當多大事,沒有領他去醫院。日子一長,得了個外號叫老歪。這老歪一開始叫起來時,他還追著去打人家,後來叫得多了,他也就習慣了。跟他要好的夥伴叫他,他答應得還挺脆生。
老歪的一隻耳朵不好使喚了,但手腳沒有毛病。學習是油葫蘆掉了係兒——不用提了,已經降了兩次級。三年級上了兩次,四年級上了兩次。是個出了名的“降班猴子”。如果不是他大求爺爺告奶奶地去求孫校長,老歪早就給退了學,回家割草放羊去了。這老歪留了級,仍不好好學習。不但不好好聽課做作業,還老欺負小同學,惹是生非。他在班上,比同班同學要大三四歲、四五歲,連班長都怵他三分。仗著自己人高馬大,老歪想罵誰就罵誰,想揍誰就揍誰。用他的話說,那是一天不揍個人,皮錘(拳頭)就癢癢。老歪讓幾個小同學,從家裏偷了煎餅、玉米、雞蛋、鹹鴨蛋來給他吃。那雞蛋是生的,老歪卻有自己的辦法。隻把雞蛋的大頭衝下,在課桌上輕輕一磕,磕裂個小坑,用黑黑的小手指甲摳開一個小口,再把一根麥秸稈兒插進去,使嘴含住麥秸稈兒,收縮腮幫子去吸。不一會兒,隻聽蛋殼裏嗞嗞嗞嗞直響,蛋清蛋黃已被吸得一幹二淨。想想也真是神奇,在那個時候,老歪就發明了30年之後中國大地上才出現的用吸管吸牛奶的方式。
美滋滋的,雞蛋下了肚,老歪把空蛋殼在手上拋了拋,然後衝一個男孩子的頭上摔去。“叭!”蛋殼在男孩頭上摔碎了。孩子們哄堂大笑。老歪更是得意極了。
經常有母親領著挨了揍的孩子上老歪家去興師問罪。老歪大當時就摸出棍子要揍老歪,追得老歪滿院子抱頭鼠竄。但事過之後,不久老歪又故態複萌,照樣讓同學給他從家裏拿煎餅、玉米、雞蛋、鹹鴨蛋,還讓拿軟棗、紅棗、核桃、柿餅、栗子等吃的。
班主任老師幾次找到孫校長,要求開除老歪,說自己實在是管不了。但孫校長老說,唉,畢竟是孩子嘛,再下工夫教育教育。這對老師也是個鍛煉嘛!
老歪本家的一個六爺爺就說了:“老歪這孩子,難死先生,氣死法院。”
但老歪有一條原則,從不欺負女孩子,女同學們也都不怕他。有時他欺負男孩子,女同學有膽子大的,站出來說他,罵他,他也不回嘴。
就這麼一個“人人怕”“人人嫌”的角色,山子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跟他有了一次正麵遭遇戰。
山子有一支很好看的鋼筆,是藍杆的,那藍色的筆杆如寶石一般溫潤、細膩。在陽光照射下,筆尖一亮一亮的,如金子一般。
山子一直把這支藍杆鋼筆當成寶貝,誰借也不給。連最好的朋友小秀有一次要借,他也是等人家剛寫完,就要了回來,生怕給使壞了。
鋼筆是姐姐送給山子的。寒假裏,當老師的姐姐結了婚,和姐夫回來探親,給山子帶回來的。對山子來說,在這個家裏,對姐姐的親,甚至超過了父親和娘。姐姐一回來,山子就忙著去抓大公雞招待姐姐。一邊興奮地自言自語:“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又改說,“磨刀霍霍向公雞。”
每天快放學時,山子把課本作業本放進書包裏,最後再把那支心愛的藍杆鋼筆放進一個草綠色的木製文具盒裏,插上盒蓋。木盒的蓋裂成了兩半,用鐵絲當扒子把它們攏起來。然後,再把木文具盒放進書包裏。
可是,這一天,山子卻發現自己那支心愛的藍杆鋼筆不見了。
唔,真是“屬老鼠的——撂爪就忘”!山子一邊責備自己,一邊找遍了桌子的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連同桌的抽屜裏都找了,就是沒有藍杆鋼筆的影子。山子又問別的同學,被問到的同學都說沒看見。山子急了,開始,他不好意思去問女同學。男同學們一個一個都問完了,都說沒看見。山子隻好又硬著頭皮去問另外八個女同學。前七個都搖搖頭,說沒見到。最後一個問到班長小桂了,小桂用她那很好看的鳳眼兒毫不客氣地剜了他一眼,說:“誰見你的鋼筆了!就你那破鋼筆,送給我都不要!”山子給噎得差點兒沒倒上氣來。他想說,我又不是說你拿了我的鋼筆,我隻是問問你看見了沒有,幹嗎這麼厲害?但他沒敢說出口。山子對這個比他大幾歲的班長挺打怵。小桂長得是挺好看的,可就是太厲害了。有一次,小秀在教室裏打鬧,小桂上前訓小秀,小秀回了她一句:“以後找個厲害的婆婆管著你!”小桂氣白了臉,上去揪住小秀的衣服,要去見老師。還要伸手揪小秀的耳朵。嚇得小秀忙叫姐姐饒命,姐姐饒命!小桂才放了手。
小秀家和小桂家都在一條胡同裏,而且是斜對門。按街坊輩,小秀該叫小桂姐姐。
山子去小秀家玩時,曾跟小秀去過小桂家。去小桂家時,小桂還是挺友好的,兩隻鳳眼裏全是笑。小桂的娘總是坐在一架木製的老式織布機前織布。小桂娘把一隻鯉魚似的梭子從一邊投到另一邊,再用雙手把織布機一推,織布機就“吧嗒”響一下。山子覺得很神奇。
山子找不到鋼筆沒轍了,就去問錢老師。他想問問老師,有沒有同學拾金不昧,撿到了鋼筆,送到了錢老師這裏。
錢老師正在和劉老師說話。聽山子講了情況,笑笑說:“沒有,沒有同學來交鋼筆。”
山子沮喪極了。回到家哭咧咧地跟娘說了,娘也幫他屋裏屋外地找,但仍不見鋼筆的影子。山子站在院子裏,跺著腳,哭咧咧地衝娘撒嬌。娘說:“別那個賴狗樣兒!你就不能使好鋼筆。你說打你上學,鋼筆丟了幾支了?得四五支了吧?以後,鋼筆就不能帶著去上學,還是使你那個蘸水筆吧!”
山子仍然嘟嘟囔囔:“蘸水筆不好使!寫出字來也不好看!使蘸水筆還得帶個墨水瓶,多麻煩啊。”
娘說:“你那點小心思,我還不知道?帶著個好鋼筆,上學校裏去顯擺!顯擺你家是吃工資的!你姐姐還是當老師的!”
“不是!”山子是敢跟娘還嘴的,但跟爸爸就不敢了。丟鋼筆的事,更不敢跟爸說。
山子翻了翻自己的一隻紙盒子,找出一支舊的紅杆鋼筆,用清水在一隻銅盆裏反複洗幹淨了,打上墨水。娘看見了,連這支舊鋼筆也不讓帶,怕再丟了,但山子不聽,還是帶了上學去。
在課堂上要寫字時,山子打開文具盒,一看就傻了,裏麵全是墨水,連鉛筆、橡皮都泡了。原來是那支舊紅杆鋼筆“拉肚子”了。
他這才想起來,這支鋼筆不但愛拉肚子,寫字的時候還愛“下蛋”。
鋼筆“下蛋”,是指打上墨水,寫字時,墨水順著筆尖急匆匆地往下流,因流得比較快,很快聚成了一滴,顫顫抖抖地要滴落下來,動作稍一慢,作業本上就有了一個墨水疙瘩。很是煩人。
上課時不能收拾文具,下了課,急忙把文具盒內的東西清理一番。擦了鉛筆,又擦橡皮、小刀,弄得兩隻小手上也全是墨水,黑糊糊的,山子簡直有點兒氣急敗壞。
晚上,山子夢見自己在山路上找到了那支心愛的藍寶石般的鋼筆。
學校裏有一個中年男人,好像是個領導,但他的“官”顯然比孫校長要小,因為他跟在孫校長身邊時,常常彎一彎腰,塌一下肩,就像電影裏跟在團長師長身邊的副官。孫校長呢,時常仰著臉,拤著腰,一派長官的架勢。孫校長左看右看的時候,眼鏡的鏡片,還不住地反射著炫目的陽光。孫校長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本來他比孫校長的個子高一點,也胖一圈,但看上去,好像比孫校長矮了一大截子似的。山子不知他當什麼官兒,但看他管的事也不少。好像什麼事都管。有點兒“一人之下,幾百人之上”的架勢。似乎所有的老師都得聽他的。幾個剛從師範和高中分來的年輕老師在他麵前,都畢恭畢敬的,叫他主任。主任的臉色又黑又黃,五官倒不難看,可就是整天沒有一點兒笑容。教室裏貼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八個大字,但這個主任卻隻印證了中間四個字,“團結”看不出來,“活潑”二字就直接刪除了。幾個年輕的男老師,私下裏稱他為“二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