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的頭發梳得油光賊亮,還穿了一雙又黑又亮的皮鞋。走起路來,皮鞋咯吱咯吱直響。在東灣小學,也隻有主任穿皮鞋。同學們背地裏就叫他“皮鞋主任”。

皮鞋主任偶爾也有高興的時候,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學生們放學了,家在本地的男老師,妻子都是農村的,大多數也回家了。老師們要回家幫媳婦幹活,伺候父母,照顧孩子,有的還要伺候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不知為什麼,主任不回家,他從辦公室兼臥室裏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門口,坐在上邊,二郎腿一架,黑皮鞋一蹺,將一把二胡放在大腿上,拉起曲子來。那胡琴,拉得不是太好,但也不是太壞。這時,就有五六個女生,圍站在他的身邊,跟著他的琴聲唱歌。

山子對唱歌有一種本能的興趣。他在一邊看了幾次,也想湊上去唱一支,但那些唱歌的沒有一個人邀請他。主任更是連看也不看山子一眼,坐在那裏拉著他的二胡,專心致誌地給女學生伴奏。女學生合不上他的伴奏,他就停下來,耐心地解說一番,之後再拉。

有一次,他們停下來說話時,好像看到了站在一邊的山子。幾個女學生也回過頭來看看他。看皮鞋主任並沒有邀請自己加入的意思,山子無趣地走到一邊去了。

唱歌的女生中,有個高個子長得挺俊巴的女孩子,唱的是一支“立更了”的歌。高個子女生的嗓音不錯,又脆又亮,銀鈴兒一般。皮鞋主任拉著二胡給她伴奏,還先拉一段“過門”。有時女學生跟不上,皮鞋主任就重新再拉一遍“過門”。山子老聽不清楚女孩子唱的什麼詞兒。好像是“立更了,月兒還在那東山啊……”那首曲子,山子聽了幾次就聽會了。

一天,第二節課課間休息時,小秀把山子叫到一邊,悄悄地說:“山子,我給你說個事兒,絕密絕密的,你保證不能對任何人說,我才告訴你。”

“什麼事?還這麼神秘?”

“真的!”小秀一臉的嚴肅認真,就像電影裏的地下工作者。

“那好,我保證!”

“不行,你得起個誓!”

“好,我起誓!”

“起呀!”

“哎喲,還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要打台灣了?毛主席朱總司令先告訴你了?嘻嘻!”

“你別亂說!真的,你快起誓!”

“那好吧,我起誓!我要是說出去你告訴我的事,明天早上掉下個樹葉子來,正好砸在我的頭上!嘻嘻!”

“嗨,你這起的什麼誓?不行,重起!”

“那,明天我一出門,就碰上一個大馬虎(狼)!”山子說了,又有點兒心虛,害怕。又一想,反正碰不上,馬虎即使來了,也不敢上村子裏來。

“那好,我告訴你,你的那支藍杆鋼筆,在老歪手裏!”

“啊?怎麼到他手裏去了?他偷的?”

“他不可能上咱們班來,從你鉛筆盒裏把鋼筆偷走呀!再說,你別看他這家夥整天稱王稱霸的,可從來沒聽說過他偷東西。”

“那,他怎麼拿到了我的鋼筆?”

“那我怎麼知道?”

“哎,秀,你怎麼知道我的鋼筆在老歪那兒?”

“他班裏的二貴告訴我的。二貴說,老歪有一支非常非常好看的鋼筆,寫起字來非常溜。而且,是藍杆兒的!老歪天天拿出來顯擺,把大家饞得不得了。”

“是嗎?”

小秀又說:“憑他家那個情況,他大大肯定不會給他買那麼好的鋼筆。”

“走,看看去!”

“不,我可不能去,要是老歪知道了是我告訴你的,非砸掉我兩顆門牙不可!”

“那,我去看看!”

“哎,你小心點兒啊,你可不是他的對手!”

在去四年級二班的路上,山子腦子轉了轉,如果直接去找老歪要鋼筆,他肯定會說:“你怎麼知道我拿你的鋼筆了?鋼筆上有你的名字嗎?你小子誣蔑我,我揍你個兔崽子!”

山子想了想,又想起了前年的那個西紅柿事件。那個西紅柿的事,給山子的教訓太深刻了。山子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今天這個鋼筆的問題,必須得親眼看看,老歪手裏的藍杆鋼筆,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那一支。絕對不可貿然行事,輕舉妄動。山子想起了爸爸前些日子說的一句話:“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山子覺得這話挺有水平,後來才知道這句話,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呢。對了,還是先悄悄地偵查一下比較妥當。

以前,山子去過四年級二班找過一個同學。那天,山子看見老歪坐在最後一排最裏邊的位子。他因為個子高,上課、站隊,都是排在最後邊。山子到了四年級二班的教室外邊,從窗戶望進去,老歪的位子上沒有人。老歪可能是去了茅房或者在院子裏玩。桌子上放了一本書、一個本子,但沒有鋼筆,更沒有那支藍杆的鋼筆。桌洞裏,也看不見鋼筆。

山子不敢進去翻老歪的桌洞。

是啊!你憑什麼去翻人家的桌洞?

下午第二節在大院裏上體育課,山子心裏癢癢得不行,又忍不住去瞅四年級二班的教室。他想,這個時候老歪會不會把那支藍杆鋼筆拿出來用呢?對,很有可能!等練完隊列,體育老師讓練跳遠時,山子跳了幾次,看看同學老師都不注意,悄悄地溜到四年級二班教室後邊的窗戶底下,雙手扒著窗戶石台,慢慢地把頭伸上去,眯起一隻眼,往老歪的座位上瞅去。老歪倒是坐得正正的,好像在認真地聽老師講課。他的麵前,隻有一本打開來的課本。山子失望極了。他擔心時間長了會被人發現,或被體育老師看見了叫自己,想趕緊回去。就在他準備離開那個窗口時,隻見老歪欠了欠身子,身子離開了桌洞一段十幾厘米的距離。山子突然看見,老歪的右手拿了一支鋼筆,而且手指頭很溜地轉動著,就像轉一隻風車。鋼筆滴溜滴溜轉過去,又滴溜滴溜轉回來。而老歪的身子,卻一動不動。老師根本發現不了他在下邊做小動作。就在他的手停住的一刹那,山子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老歪手中轉動的鋼筆,正是自己的那支藍杆鋼筆!一時,他真想衝進去,大喊一聲:“那支鋼筆是我的!”

“吱——”院子裏的哨聲響了。

“山子!”大泉叫他,“集合了!”

山子忙離開窗戶,跑過去集合。

下午放學時,山子又來到四年級二班的教室門口,同學們正一個個往外走。有兩個男孩追逐著,飛快地從門口擠出來,把一個女孩撞了個趔趄,氣得女孩罵道:“搶什麼?搶死嗎!”

同學們走得差不多了,還不見老歪出來。山子走了過去,站在門口往裏看。見有四個學生正把凳子往桌子上放,準備打掃衛生。四個學生中,三個男孩,一個女孩。並沒有老歪。

晚上,山子又夢見了自己的那支藍杆鋼筆。夢裏,自己變成了神筆馬良,用鋼筆在一張紙上畫了一隻白羊,白羊立刻從紙上跳下來,衝他咩咩直叫。山子樂得哈哈直笑。那隻羊,就是他原先養的那隻公羊羔。公羊羔見了自己可親了。山子又用鋼筆在紙上畫了一頭黃牛,黃牛立刻從紙上走下來,“哞”地大叫一聲。山子爬上牛背,騎著牛,去山上放牛。又從腰帶上抽出一支竹笛,想吹一支曲子。但吹了好幾下,卻怎麼也吹不響。山子急了,一看手中哪有什麼笛子,分明就是那支藍杆的鋼筆嘛!怎麼能吹響啊!這時,老歪敞著懷,露著肋骨突起的胸膛,從對麵橫二八三地過來了。老歪上前一把奪了山子手中的鋼筆,在石牆上“嗤嗤嗤嗤”地劃拉了起來,劃得石牆火花四濺。山子心疼極了,從牛背上跳下去,大喊了一聲:“別劃!別往石頭上劃,鋼筆會劃壞的!”就去奪那支鋼筆。老歪洋洋得意地笑笑,一把將山子推了個仰八叉,拿起鋼筆,又在石牆上“嗤嗤嗤嗤”地劃起來,劃得火花像禮花一樣四處噴濺。山子氣得哇哇大哭……

“哎!哎!哎,醒醒!醒醒!”是娘在推。山子醒了。娘自言自語地說:“唉,這孩子,不知又讓啥給嚇著了!做夢還哭!”又歎一口氣,“你啥時候能長大啊!”

山子終於鼓起勇氣,決定去找老歪要回自己的鋼筆。

第二天下午放學後,山子早早地跑到了學校門口,站在一邊,等著老歪。在同學快走完時,老歪從那個石拱門裏出來了。

“老……”山子剛要叫“老歪”,又一想不行,跟他很要好的狐朋狗友這麼叫他沒事,我這麼叫他他肯定不樂意,說不定還會揍自己呢。叫哥?可這個家夥,實在沒個哥樣兒。再說,我比他還高一級呢,不合適!那麼,叫名字呢?他叫什麼名字呢?山子一時還真想不起來了。又使勁兒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叫富貴。別看老歪學習不好,還老罵人打人,這名字倒起得不錯。不知是誰給他起的。估計他大大他爺爺都起不了,可能是找人給起的。希望他長大以後,能大富大貴呢。可他這個樣兒,以後能大富大貴嗎?

雖然跟老歪打交道,山子很打怵,可事到如今,隻有硬著頭皮上了。

“富貴哥,”山子不但叫了老歪的大名,還順口加了個“哥”字。話一出口,自己都有些意外。

“啥事?郵電局長的小公子兒?”老歪斜了這個比他矮一頭的小男孩一眼。

“我聽說,你撿了一支鋼筆?”山子用了個“撿”字。

“什麼鋼筆?”

“那支藍杆鋼筆,是我的。”

“什麼?”老歪把頭一歪,稍吃了一驚,又斜了山子一眼,“哼”地冷笑了一聲,“什麼就是你的?”

“是啊,是我的。那支鋼筆,是我姐姐送給我的。”

“我從來沒撿過鋼筆。”老歪矢口否認。

這時,有幾個外班的男同學好奇地圍上來看熱鬧。

山子的口氣緩和了一點兒:“富貴哥,你把鋼筆還給我,行不行?”

老歪的口氣卻強硬起來了:“你快走吧!我再說一遍,我從來沒撿過鋼筆。”

山子又以懇求的口氣說:“好富貴哥,你撿的鋼筆,確實是我的。是藍杆的,帽上的掛鉤上有個圓疙瘩,筆尖是……”

“沒有!”

“哥,你把鋼筆還給我,我去跟你班主任說,你拾金不昧,讓老師表揚表揚你。我,我再送你兩塊皮糖……”

“滾!”

一聲大吼,嚇了山子一跳。

“你……”

“滾!我叫你,地豆子(土豆)搬家——滾蛋!屎殼郎搬家——滾蛋!”老歪握緊了右拳,在左手掌中“啪”地擊了一下。

山子的小腿肚子有點兒打哆嗦了。

“我告訴你,小兔崽子!我知道你是屬兔子的!我聽說你比老子小好幾歲,還比老子高一級!我還聽說,你作文每次都是第一。行啊,到底是局長大爺的公子兒!不幹活,白吃糧。種田的,吃米糠。曬鹽的,喝淡湯……”這一段,老歪倒是背得很溜。

“好了好了,老子不跟你囉唆了!快滾吧!”老歪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那幾個看熱鬧的男同學,也跟著一塊兒唱起來:

不幹活,白吃糧。

種田的,吃米糠。

種棉的,沒衣裳。

曬鹽的,喝淡湯。

當奶媽的賣兒郎,

淘金老漢一輩子窮得慌……

接著他們又有節奏地齊聲喊:“屎殼郎——滾——蛋兒!小白臉兒——滾——蛋兒!”

山子的眼淚流了下來,他不願讓這幫野孩子看見,扭頭就往回家的路上跑。剛拐進一條前後無人的胡同,卻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出了聲。

鋼筆不但沒要回來,還被老歪那個壞小子,還有那幾個小壞蛋給羞辱了一頓。山子心裏委屈極了,腦子裏忽地想起了一位偉人寫的八個大字“千古奇冤,江南一葉”。於是心裏就想,我這是,我這是,千古奇冤,東灣一山!

快到家時,山子把眼睛和臉擦了又擦,生怕讓娘看出來。走到家旁邊的街口上時,恰好見房東劉二哥在井台上打水,就忙跑了過去說:“二哥,我洗洗手!”山子不能在人家的筲(水桶)裏洗手。二哥就把筲側了側,倒出水來,讓山子洗了手和臉。

這下子行了,娘看不出來了。

回到家,山子沒把去要鋼筆的事告訴娘。他想,隻要一說,自己肯定得哭起來。娘除了安慰自己,也沒別的辦法。而且,如果自己一哭,娘肯定很難過。好了,別讓娘為自己擔心了。

從放學到吃了晚飯,山子一直噘著個嘴,一句話也不說。

聽娘跟爸說:“這個孩子,又犯傻了。”

第二天上學時,山子提前幾分鍾出了門,先去了小秀家,把昨天的事告訴了小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