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秀問他:“你敢肯定,那支鋼筆就是你的嗎?”
“絕對是。老歪那個家,三天兩頭不冒煙,他大大還舍得給他買那麼好的鋼筆?再說那鋼筆是姐姐在外地買的,就是縣城的百貨公司都沒有賣的呀!”
“可他不給你,你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呀!哎,要不,告訴老師,讓老師去要?”
“老師去要,他要是死活不承認,也沒辦法啊!唉,當初,我要是在筆杆上刻上個名字就好了。可當時,鋼筆那麼好,我真不舍得在上邊刻字呢。”
又過了一天,山子在家裏做完作業,翻看那本已看了兩遍的《水滸傳》。翻著翻著,翻到了梁山好漢鼓上蚤時遷一段。
時遷的名聲不大好,偷雞摸狗的。去偵察敵情,回來時腋下還抱了一隻偷來的大公雞。戲台上的時遷,也是武醜打扮,歪戴著一頂有個圓疙瘩的黑帽子,眼睛鼻梁上有四個白圈圈,走路一顛一顛的,說起話來尖聲尖氣的。
時遷雖在梁山好漢中排名倒數第二,可身手實在是了得。上牆爬屋,飛簷走壁,身輕如燕。絕對是梁山數第一的優秀偵察員。鼓上蚤,鼓上的跳蚤,你看這名兒,起得多棒!
哎,哎!我要是有時遷的本事就好了,神不知,鬼不覺,到老歪那個壞小子那裏,把我的藍杆鋼筆再偷回來!
第二天早上上學的路上,一個念頭不可遏止從心底裏冒了上來:幹了!今天我就當一回鼓上蚤!
今天我就把自己的鋼筆偷……不!取回來!自己去拿自己的東西,怎麼叫偷呢?這叫物歸原主!
下了第二節課,課間休息的時間比較長。
山子悄悄來到四年級二班的教室外邊,從最後邊的窗口望進去,正瞅見了老歪的座位。嗨,太巧了!老歪沒在座位上。而那支藍色的鋼筆,就靜靜地躺在桌洞口。在陽光照射下,像一支神筆在閃閃發光。
教室裏,有十幾個學生零零散散坐著,低頭在寫什麼,可能是在趕寫作業。山子朝兩邊警覺地看看,見沒人注意自己,就像一隻鬆鼠一樣,迅速溜進了教室,順著課桌之間的過道,快步來到老歪的桌子後邊,伸手就把那支鋼筆抓在了手裏。心中一陣狂喜,剛要轉身往外走,卻又看到了桌洞裏有一把剃頭刀子。一種強烈的報複欲望使他幾乎沒加任何思索,就把那把折起來的刀子也抓到了手裏,轉身就溜出了四年級二班的教室。一出門,就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到了後院的那棵大槐樹底下。山子把背靠在樹幹上,用左手使勁兒壓住咚咚狂跳的胸口。拿別人的東西,對他來說這還是第一次呢!以往,自己一向認為拿別人的東西,是最丟人最恥辱的事,可今天自己卻拿了!不隻是拿了自己的鋼筆,那個,是該拿的!而是還拿了一把刀子!刀子一直攥在山子的手裏,都快攥出水來了。
“當當——當當——”
上課的預備鈴響了。
山子心中一驚,扭頭一看,離自己三四米處,老校工孫大爺正在扯著繩子打鍾。
山子急忙把鋼筆和刀子都裝進了褲兜裏,生怕別人看出來。上課時,一隻手還緊緊地捂著口袋。又把出了汗的手,在褲子上使勁兒地擦。
好不容易等下了第四節課,山子第一個出了教室。在路過四年級二班教室時,他生怕老歪出來攔住自己,讓自己交出鋼筆和刀子。但是,四年級二班還沒下課。學生們都老老實實地坐在裏邊。班主任老師正在講著什麼,不像是上課,好像是在講什麼事情。
山子沒敢往老歪的座位上看,他左手按住書包,右手抓住褲子口袋裏的鋼筆和刀子,飛快地從同學們中間穿過去。一出校門,就像一隻兔子一樣飛跑了起來。
路過肉鋪斜對麵的一個小池塘時,天暗了下來,池塘裏的泥鰍小魚在泛坑,水麵上不住地冒出一個個的圓圈圈。山子忽然想把刀子扔到那個水塘裏去。那樣,老歪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他的刀子了。但,山子的步子沒有停,刀子也沒有扔。
回到家,叫了聲娘。娘正在廚房裏做飯,應了一聲。山子跑進屋裏,扔下書包,從口袋裏先取出了鋼筆,到門口看。正午的陽光下,鋼筆像一塊藍寶石一般熠熠閃光。這絕對是自己的那一支!家中有一本《和氏璧的故事》。山子想,這也算是完璧歸趙了,不,完筆歸山!他想了想,去院裏拿了個銅盆,舀上一瓢井水,把鋼筆全拆開了放進去,水立刻就變藍了。他仔仔細細地洗著,他要把老歪留在鋼筆上的手印子和髒氣還有他的爛墨水全都洗掉,洗得幹幹淨淨的。特別是裝墨水的皮囊,他用兩個手指,咕唧咕唧地捏了好一陣子,把裏邊的墨水全涮幹淨了。洗了一遍,又換了一盆水,又洗了一遍,這才用一塊舊布把零件都擦幹了,放在一塊木板上晾著。過了一會兒,看看都晾幹了,再一個個組裝起來。
山子把鋼筆托在手中看著,這藍寶石一般的神筆,終於又屬於自己了。他打上墨水兒,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喔,還是那麼好用。
山子決定,這支鋼筆,絕不能再帶到學校去了。隻在家裏做作業時用。如果帶到學校裏去,老歪看見了,他肯定會來要的,而且很可能會來搶。自己可擋不住他。他要是說自己偷的他的,自己也有口難辯。下一個問題是刀子,那把刀子怎麼處置呢?
這時,聽得院門響,是爸爸下班回來了。娘也在廚房裏叫:“山子!”是讓他去端飯。山子先應了一聲,忙把鋼筆收了起來。又從褲兜裏掏出那把刀子,去放在了裏屋的自己那一堆書的後邊。
爸爸吃了午飯,照例要睡一會兒午覺。爸一睡著就打呼嚕。娘去了廚房,收拾碗筷、刷鍋。
山子是從來都不睡午覺的,他從裏屋自己的那一堆書的後邊,取出了那把刀子。又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院子裏,他先打開刀子,撩著銅盆裏的水,衝了衝,想要衝衝刀子上的手印和老歪的邪氣。刀子的背挺厚,刃很薄,還有個可以折疊起來保護刀刃不至於傷著手的木把兒。刀把上還有個金黃色的小銅箍。看上去挺高級的。然後,山子找了根指頭粗的樹條子,一削,嚓!樹枝斷了,手上的半截,露出了白生生的斜茬兒,上邊的木紋清晰可見。嗬,這刀可真快呀!這刀,是不是也吹毛可斷,削鐵如泥呢?山子從頭上拔下一根頭發,放在刀刃上,使勁兒地吹,吹了好幾口氣,那頭發直抖動,卻並沒有斷。
這刀子,山子是不敢拿出來的。他也不敢讓娘知道,要是娘知道自己拿了別人的東西,非得治著自己送回去不可,還得給人家賠不是。娘雖什麼事都依著自己,但這種事是絕對不行的。爸爸那裏,更不敢露一絲風。
十歲的山子,第一次有了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刀子放在屋裏,他很不放心。如果娘和爸爸找東西時發現了,那就麻煩了。家裏是沒有這種刀子的。想了想,去了屋旁的夾道。夾道的盡頭有一棵泡桐樹。開始,他想把刀子放在樹上,可樹杈上是放不住的。自己不會爬樹,也上不去。又想了想,取過家裏平時刨地瓜用的小钁子,在牆邊刨了個坑,底下先放了一塊大石片,四邊用石塊砌成一個方形的坑。然後,取出刀子,放到坑中的石片上。上邊蓋上一塊石片,再壓上一塊石頭,掩上土。山子四周看了看,這才放心地離開。
真是冤家路窄。山子越怕碰上老歪,結果還就碰上了。
下午放了學,山子急急忙忙往外走,看看四周,沒有老歪的影子,才放了心。但出了校門,走了一段路,卻猛地見老歪在第二個路口那裏站著。棗核狀的禿腦袋杵在細長細長的脖子上,像根木棍上挑了隻歪著的大地瓜。
山子一看躲不過去了,想退回來,又覺不妥。但如果那樣,老歪更得懷疑自己心中有鬼,於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老歪在路口攔住了山子。
“山子!”老歪叫了一聲。山子看看他,老歪臉上的模樣不是太凶。
“幹嗎?”山子這回不叫他富貴哥了。
“那支鋼筆,還有我的刀子,是不是你拿去了?”老歪直截了當地問。
“什麼鋼筆?”山子假裝不知道,但心卻怦怦直跳。
“就是你那支鋼筆呀!”
“我那支鋼筆?我那天跟你要,你不是說沒見過嗎?”
“我……哎,兄弟!山子兄弟!”老歪走了過來,一下子摟住了山子的肩膀。山子很不習慣別人這樣的親熱,特別又是老歪這樣跟自己親熱,就不客氣地掙脫了他的手。心想,誰是你兄弟?
老歪又說:“哎,山子兄弟,鋼筆是你的,你拿去使就是了。我是說,我那把刀子,你得還給我。”
山子一看老歪軟了,不像要揍自己的樣子,心裏就不慌了。搖搖頭說:“我從來沒見過你的刀子!”噘起嘴,假裝委屈地說,“鋼筆丟了,俺娘就把俺數落了一頓。要是俺姐回來,知道我丟了她給我的鋼筆,也會不高興的。你知道吧,俺姐也是老師!她是師範畢業的!教語文,還教音樂。”山子不失時機地衝老歪炫耀了一番。
老歪還是擋著路,不讓山子走,又說:“山子兄弟,咱這麼著行不行?你把刀子還給我,我送你四個紅瓤大芋頭!”當地人把地瓜叫芋頭。紅瓤地瓜很少見,煮熟之後,又香又軟,非常的甜。“那把刀子,全當是你拾的。”
山子的心動了一下,看來那把刀子真是老歪最心愛的東西呢。要麼,要麼,還給他?
可山子又一想,把刀子還給他,不就等於承認自己偷了東西了嗎?要是老歪拿到了刀子,立刻翻臉,說自己是個賊,是個小偷!那自己在全校可就栽大了!山子咬了咬牙,狠了狠心,說:“俺沒見過你的刀子!”
山子家在東灣住了三年多了,爸爸每天下了班,都把外邊寄來的信送到鄉親的家門口。村裏大多數人都認識了山子爸爸,都覺得這個為人隨和的老郵電挺好。特別是生活困難的這三年,“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外邊親人的來信、電報,寄來的錢,裝著糧票、油票、棉花票的掛號信多要緊啊,而山子爸爸能及時送到鄉親手裏,鄉親更是感激得了不得。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那是共產主義社會的日子。當時,村裏根本就沒有電話。村裏不隻沒有電話,連電都沒有。山子爸是東灣村人與外界聯係的唯一渠道。
老歪的心眼兒還是不少的,他不像對付那些本村的小孩,揪過來先揍了再說。對山子這個城裏來的孩子,他還不敢輕易下手。
老歪采取了個軟的辦法,又說:“山子,好兄弟,那把刀子,是俺叔給俺的。俺給弄丟了,他不揍我才怪哩!”
山子心想,你叔揍你?活該!你揍過多少同學了?你隻挨一回揍,還欠下不少呢。
老歪見山子高低不吃他那一套,歪著禿頭,把眼一瞪,咬著牙,咧著嘴,用右手的食指衝著山子的臉,一下一下點畫著。過了十幾秒鍾,才咬牙切齒地說:“好,好!山子,你小子能!能!你小兔崽子可小心著點兒!小心你的兔子頭!兔子腿!”
山子心想,怎麼樣?原形畢露了吧?狐狸露出尖牙,露出尾巴來了吧?他“哼”了一聲,轉身往家走。
老歪眼睜睜地看著山子從他身邊走過去,又走出去了幾十步,一轉彎,沒了人影。老歪也隻好垂頭喪氣地轉回身,耷拉著光光的腦袋,往家走。
第二天下午,娘正在院裏喂雞時,忽然,從院牆外扔進來一塊石頭,“咚”的一聲落在了地上。幾乎是擦著娘的左肩膀飛過來的,幾隻雞嚇得嘎嘎大叫。
娘吃了一驚,一開始還以為是山上開石頭的放炮,石塊飛上了天,又落到院子裏來了。但又一想,剛才沒聽見炮響啊!這時,又有一塊石頭“咚”的一聲落在了院子裏,把那隻喂雞的瓦盆砸得粉碎。嚇得娘不敢在院子裏待了。
娘進了屋,把這事告訴了兒子。山子一聽,心裏就估摸著了幾分,要出去看看。娘擔心山子被石頭砸著,不讓他出去。過了一小會兒,山子聽聽外邊沒有動靜了,順著牆邊溜到了門樓裏,跑到大街上,又跑到院西邊。一看,老歪手裏拤著一塊石頭,站在西牆外邊,正要往院裏扔。
山子叫了起來:“老歪,你幹什麼!”
老歪扭回頭,看了山子一眼,把石頭扔在地上,撒腿就往北跑。
山子理直氣壯地叫道:“我找你大大去!”
老歪越跑越快,很快就跑沒影了。
爸爸下班回來後,娘把這事告訴了他,說:“你去跟村裏幹部說說,讓他們管管那孩子。要不,就去學校,跟老師說說。”
爸爸說:“山子隻是看見他站在咱西牆外邊,手裏拿了塊石頭,又沒看到他往咱院子裏扔石頭。這證據不大充分。我去找,那孩子要是不承認,還得說咱誣陷他。等等吧,平時小心著點兒。”又問山子,“你沒得罪他吧?”
山子說:“沒有。”
娘說:“嗨,你那兒子,全班數他最小,膽子也小得跟個兔子似的。他能得罪誰呀?誰又怕他呢?”
山子沒吭聲,他又想起了夾道中石窩裏的那把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