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布魯姆斯伯裏(1 / 3)

生活在布魯姆斯伯裏

1

第一次意識到我竟然坐在曆史的隔壁,是屋外一條鏽蝕的防火梯。

八年前東方學院擴展,買下了邊上羅素廣場25號舊樓,以前是菲玻出版公司(Faber&Faber)的辦公樓,樓的外牆有一條鋼製的火災時供逃逸的鋼梯:至今電影裏槍擊追捕場麵的常規道具,現實世界中已經不多。東方學院裝修此樓,決定拆掉此防火梯:現在英國的建築防火規定,對內部隔牆隔門要求甚嚴。樓外防火梯顫顫巍巍,女士先生恐慌中跌下,甚於被煙火熏烤亡命的可能。

但是防火梯變成了一個事件:據考,詩人艾略特在菲玻出版社工作時,妻子維維安一旦從大門口衝進來,門房肯定攔不住她,但是可以迅速電話通知在三樓上工作的艾略特,讓他從這條防火梯逃跑。悍妻猛於火,當年羅素廣場的行人,看到穿著整齊的艾略特先生從牆外鋼梯狼狽而下,想必會給詩人一點同情吧?

1994年的電影《湯姆與維芙》(艾略特夫妻的小名),把艾略特演成一個對妻子缺乏容忍之心的小人,維維安的精神崩潰他有大半責任。名演員戴福(Willem Dafoe)演艾略特,當年永遠溫文爾雅的詩人,平添了一分凶悍之氣。如此解釋曆史,自然也沒有讓他從防火梯狼狽逃竄,以免觀眾過於同情這個薄情郎。但是東方學院事務處非拆防火梯不可,引起文物保護主義者的抗議,文學史家們則為艾略特有無狼狽逃竄之事,各執一詞。爭訟尚未休,在腳手架的布篷後麵,建築公司早就拆掉了這條對艾略特有利的證據。

說起來是小事,但是許多人認為,艾略特沒有婚姻之難,就不會把倫敦寫成荒原,也不會說“我們是空心人,是亂草填塞的人”。這個防火梯——空心人匆忙奔入荒原的通道——萬萬拆不得。不過我校事務處的人,對古人的處境,缺乏最起碼的感應。如今此牆上,隻剩下一個倫敦旅遊局安上的搪瓷盤:“詩人艾略特1925至1965年在此辦公”。像我這樣有幸見到過防火梯的人,見到這設計惡俗的字牌,隻能為古人傷心。

2

那是我剛到東方學院不久,90年代初的事。此後東方學院又擴大,倫敦大學另外的幾個學院也在擴大。報上開始說話了:布魯姆斯伯裏集團的殘存遺跡,都要被湮滅了。東方學院出版科搬出教學樓,到半裏路外的Tavistock廣場,那裏正是弗吉尼亞·伍爾夫與她的丈夫政治學家倫納德·伍爾夫合辦並且堅持了幾十年的私人出版社“荷加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所在地。

私人由於愛好而辦的出版社,難以長久。小出版社不盈利,一點個人原因,小小家事,就不再堅持下去。都說弗吉尼亞性格不定,容易悲觀憂鬱。就憑辦荷加斯出版社幾十年,可以看出她真做起事來,作風執著。自己開出版社的現代作家,各國都大有人在。台灣朱西寧一門作家,自辦三三書坊。作家辦出版長期堅持並有所成,如伍爾夫夫婦者,恐怕很少。原因簡單:事務工作太多,為人作嫁,大師不為。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日記可以看到,她很喜歡看稿編書,遍識英才,並沒有覺得是耗費她的寶貴時間。1919年就慧眼出版艾略特的《詩集》,1923年也是荷加斯出版英國版《荒原》。

東方學院出版部走進了荷加斯的文物樓,我覺得豈不妙哉。此事文物保護主義者不無傷悲:布魯姆斯伯裏這塊地方,30年代起就被倫敦大學逐漸侵蝕。90年代後期,英國高等教育終於像美國一樣自我取消精英地位,大學生擴展到同齡青年的一半,並且大量抓捕外國學生,現今倫敦大學幾乎占用了整個布魯姆斯伯裏地區。

這一帶突出的街區建築景觀,是一連串的“廣場”:羅素廣場,戈登廣場,塔維斯托克廣場,菲次羅依廣場,東方學院擴建後消失的托靈頓廣場,博龍斯維克廣場等等。譯成“廣場”,是因為原文作Square,方形廣場。實際上倫敦中心區的這些廣場,應當稱為“花園廣場”(Garden Square),中間不是空地,而是有小徑的花園。周圍四街緊排在一起的維多利亞式或喬治亞式房子。由於在市中心,後花園不可能大,前臨大花園,就顯得寬敞而蔥綠。20世紀初在倫敦,這是相當舒適的中產階級住宅。

半世紀以前在香港,有“人生四子”之說:美國的工資,英國的房子,日本的妻子,中國的廚子。我第一次聽到,頗為不解:英國房子——除了鄉村貴族宅第——有什麼可羨慕的?後來明白,這是前汽車時代中產階級的人生追求。在汽車讓住宅撤向郊區之前,倫敦的Garden Square可能是最接近大自然的設計安排,遠勝過紐約隻看見一線天的大樓公寓。

1904年,父親去世,範奈莎與弗吉尼亞兩姐妹,就與大哥索比,小弟安德連出來自己找“價格比較便宜”的房子,搬到布魯姆斯伯裏地區的戈登花園廣場46號。原來父親家有11口人,外加7個仆人照應,氣氛窒息。現在到這個花園廣場,像上世紀初急於脫離大家庭的中國青年一樣,豁然開朗。此後,許多朋友也住到附近。這裏成為一批青年知識分子的聚會地點,到1906年後,在知識界已經出現“布魯姆斯伯裏派”(Bloomsbury Set)這個調侃的名稱。

如今布魯姆斯伯裏地區的房子,已經寸土寸金,但依然有昔日的優雅寧靜,當作辦公室,並不合適:開間小,走廊多。這些從布魯姆斯伯裏文人那裏買過來的房子,留一塊小園牌向前屋主致意。隻是因為是文物保護房,才沒有遭到拆平重建之災。

不過布魯姆斯伯裏之撤向遠郊,不是趕汽車時代時髦。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布魯姆斯伯裏的人都持反戰立場,登記為“良心反戰分子”。英國一向允許這些人不當兵,但是必須到鄉下勞動。範奈莎幹脆買下倫敦之南秀麗遠郊房子“查爾斯農場”,以便就近照顧。二三十年代布魯姆斯伯裏的聚會地點,也常到該處。伍爾夫夫婦,凱恩斯夫婦,也陸續在附近置房——可謂領風氣之先。今人要瞻仰布魯姆斯伯裏人物遺跡,先到倫敦大學一帶的花園廣場房子來看看園牌,憑吊遺蹤,然後搭車南下,去看收藏文物的紀念館。

3

布魯姆斯伯裏,此詞中文音譯實在累贅。英文簡單:花鎮,不過出典或為某爵爺的名字。19世紀初已是倫敦城區中心,現在更成為倫敦中心的文化區:大英博物館,大英圖書館,一些主要出版社,學生熙熙攘攘鬧事的倫敦大學。假定北大至今留在沙灘,北圖也不搬遷,而且北京胡同也像倫敦,房子越老越堂皇,你就可以想象一個中國的布魯姆斯伯裏。

這樣的文化區,恐怕隻能在文化尚屬精英活動的時代,才有可能:沙灘周圍的胡同,門牌邊可以掛起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全部重要名字。

所謂布魯姆斯伯裏集團,實際上是一個鬆散的,經常聚會的知識分子群體,畫家與美學家特別多,藝術色彩很濃,也有作家、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除了經常聚會高談闊論,這些知識分子的共同點是對所謂“維多利亞英國”的美學趣味和道德習俗的反感。

布魯姆斯伯裏集團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影響遠遠超出英國。中國“新月社”的形成,顯然以此為模式:詩人作家批評家為中心,團聚包括科學家、銀行家、政治家,甚至軍人等一時之選,往往以女主人沙龍為聚會地點。也出雜誌,辦書店,參與情況卻因人因事而異。

恐怕其他人難以仿效的是“布魯姆斯伯裏集團”的奇特男女關係。以尖牙利舌聞名的美國女作家朵羅西帕克,當時有妙語形容這批文化人——“許多對兒,成三角兒,住四邊兒”(指廣場住宅)。

奇怪的是,如此複雜的關係,沒有敗壞這些人物的友誼。也許正是因為友誼遠遠更為重要,所以誰與誰睡一床,反而是很次要的,以後可以“調整”的小事。性事自由,友誼第一,這是布魯姆斯伯裏的男男女女之所以團聚不散的原因。他們的其他品格——才氣橫溢,傲慢天下,行為狂狷——都能散而不能聚。與性愛有關,卻超越性愛之上的友誼,才是他們的聚合劑。福斯特曾有狂言:“要是讓我選擇背叛國家還是背叛朋友,我但願有勇氣背叛國家。”

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這批人有意創造的“神話”,但布魯姆斯伯裏人物的奇特私人關係,至今還給文化史家寫不盡的題目。

4

多少年來,此“集團”究竟由哪些人“組成”,史家爭論頗多。在當初,事情很簡單:範奈莎與弗吉尼亞兩姐妹與誰交往,誰就是“布魯姆斯伯裏派”。正像徐誌摩與誰友善,誰就是新月派:卞之琳從來未能參加新月派的聚會,隻是因為徐誌摩青睞,親手發表其早期詩,因此徐去世後,《新月詩選》必須有這位青年加盟。

如果把兩姐妹從1905到1939年35年中邀請過的人全部開列,布魯姆斯伯裏的“成員名單”就會很長,1987年出版的《布魯姆斯伯裏人名錄》(WhosWhoinBloomsbury)有人名上百。不過範奈莎與弗吉尼亞也是“最不能忍受呆瓜”的人,因此一旦她們覺得某人“沒勁”,就毫不客氣拒絕再邀。誰不再參加聚會,誰也就不再是布魯姆斯伯裏的人。因此此書大部分人,隻是“一度”屬於該派,或者說,邊際成員。